第二十四章
時間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過,小止渾渾噩噩地每日除了去灶間做活計,照玉竹的話來說,其餘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一個人坐著發呆。
有時傍晚閑暇時分,玉竹會抱著小白陪著小止坐在回廊中的美人靠,靜靜地望著遠處天邊漸漸消失不見得玫瑰色晚霞。時光靜謐而美好,惹人思緒萬千。
就在小止以為要在卓府度過餘生的時候,一日清晨,何山奈來灶間尋她。
自從上次仲秋之夜,小止和玉竹偷跑去前院在那裏瞧見過他一次,半個多月過去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小止覺得何山奈明顯清瘦了些,本就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窩深陷,嘴唇邊留著密密的胡茬,鬢角散落著幾根亂發,整個人稍顯萎頓。卓連季生前一直把何山奈當作兄長一般對待,他的突然離世定對這個猶若高山一般堅強的男人有著不小的打擊。小止見到這個樣子的何山奈,心中竟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或許此刻,他們二人才是最了解彼此心境的。
“何大哥。”小止輕聲喚了他一聲。
何山奈聞聲收回了眺望著遠處天空的目光,轉過身來,看到麵前臉色蒼白的小止,一時之間心中頓覺酸澀不已。
“小止,老爺傳你過去一趟。”許久何山奈說明了來意。“你隨我來吧。”
小止低著頭默默地跟在何山奈的身後,何山奈有意放慢了步伐,兩個人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路過聽雨軒的時候,何山奈的腳步停頓了下來,遠遠地望了望空無一人的院落,輕聲歎了一口氣。仍舊未說一句話,隻是回頭看了小止一眼,緊接著又向前邁出了步子。
兩人來到前院卓嶺南書房門前,何山奈對著小止點了下頭,便退了下去。比起第一次來這裏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如今的她站在書房門前,內心坦然了許多。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的陳設一如數月之前進來時看到的一個樣子,隻是在書案上多了一盆花枝怒放的木芙蓉。嬌豔欲滴的花瓣讓小止想起了邊福寺後院花圃中的那一株醉芙蓉,上次大火不知那株花是否幸免於難,如今是否也正開得如此豔麗。
當卓嶺南手捧著一本醫書從林立的書架間踱步走出來時,正看到小止望著那盆芙蓉花出了神。
“桌上的那個錦盒你拿去吧,裏麵有你想要的東西。”卓嶺南的目光在書架前來來回回地搜尋著,並未看著小止。
小止未作言語,伸手將擺放在書桌正中的那個錦藍色的盒子拿了過來。她不想同卓嶺南多費口舌,轉身欲走出書房。
“是去是留且隨你,卓府不會橫加阻攔。”臨走時身後又傳來卓嶺南的聲音。
小止聞言頓了一下,最終還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久久地站立在書架前的卓嶺南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漸遠,雙眼流下了兩行濁淚,“季兒,你交代的事情為父已替你做了,你可開心?”
小止回到房間將錦盒放在圓桌上,緩緩地打開,裏麵除了一個錢袋,一張生死狀外,還放著一個紅色的小玉瓶。
小止啪地一聲將錦盒猛然蓋上,心中亂成了一團麻。這難道不是自己一心期待的嗎,為何竟感到萬分不舍。她站起身,強迫自己暫時不去再想這一切。即使要走,也要先去同玉竹,同白果和芍藥好好地告別。
小止來到灶間,裏麵的廚子們正在熱火朝天的準備著午膳。胖嬸難得今日起了個大早,可見她今日心情不錯。此時她正喜滋滋地在白案前揉著剛發好的麵團,由於身材肥胖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她抬起胳膊在卷起的袖筒上擦了擦汗,看到小止站在門檻上正將她望著,忙招收示意她過來。
“早上教你的馬蹄糕可會了?近日氣候燥了些,你待會兒試著做些出來,正好給府裏的主子們敗敗火。”胖嬸對著小止交待完後,轉身看向在爐灶前忙碌的玉竹,說道:“待會兒忙完了,到我屋裏來一趟,我有事情囑托你。”
“嗯。”玉竹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目送著胖嬸出了灶房。
玉竹怕胖嬸等得久了不耐煩,又將火氣撒在她身上。便麻利地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急匆匆地跑出了灶房。
“玉竹姐!”小止突然想起了什麽,忙出門大聲叫住了她。
玉竹此時剛跑出不遠,聽到有人喊她,應和著回了頭。
“晚上到我房裏來,叫上白果。”小止說完這話,硬是扯著嘴角咧嘴笑了一下。
“好!”玉竹見她笑得勉強,知她是在安慰自己,便也對著她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小止說了這些,心中久懸著的那顆石頭終於落了下來。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地告別,勇敢地上路。
入夜時分,卓府上下一片寂靜。小止早早地在房間裏備下了幾個下酒小菜,這還是午後她拖負責府中采購的小李哥特意去城中赫赫有名的陶記鹵肉鋪裏買來的,還配上了一壺醉香樓裏有名的十裏香。小止一向不貪杯,因自小長在廟中,這種機會更是少上又少。但她覺得這種時刻,也唯有美食美酒才能寄托情懷。前朝的太白居士就曾說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前路漫漫,離別之際,更需好好地飲上一杯才能盡興。
許久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小止的思緒一下子收了回來,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臉笑意盈盈的玉竹,她的身後,白果朝著小止俏皮地吐著舌頭。
“快說,有什麽好事,搞得這麽隆重。”白果從玉竹身後跳了出來,望見屋內滿桌的飯菜,拉著小止質問起來。
小止將二人請進門,四下裏望了望,回廊上空無一人,便將門輕輕地合上。
“搞這麽神神秘秘的。”玉竹和白果毫不客氣,一人拿著一個鹵豬腳啃得開心。
“陶記鹵肉鋪的,小止你果然會吃。”白果吃得滿嘴油花,仍不忘讚賞兩句。
“你們二人怎麽這麽晚才來,我等得瞌睡都來了?”小止端起酒壺為二人斟上,繼而也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還不是夫人今日請來為法師,我們忙著準備,這不才來晚了。”
“卓府要請道士?”小止一臉狐疑地望著玉竹。
“嗯,你還不知道吧,昨夜芍藥她娘去了。她跟夫人求了,送她娘回老家去了。夫人說府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沒了兩個人,晦氣太重,便差何管家去請了城外清風觀中的張道長來設個法壇,驅驅邪氣。”白果一語石破天驚。
小止猛然間一陣心酸,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顫抖著雙手捧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想要借此來平複一下自己內心的情緒。這十裏香比起之前喝得花雕酒烈上不少,一小口下肚,胃裏竟像被燒著了一般。
“話說那張道長可真是法力不淺,又是吐火又是舞劍的,折騰得好不熱鬧。”白果一張小嘴吧啦吧啦說個不停。
桌對麵的二人見小止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擺明了就是不會喝酒的模樣。這十裏香可比你之前喝的花雕酒不知要烈上多少倍,你仔細別喝醉了,到時候發起酒瘋來可是要醜態百出的哦。”白果一邊說著一邊看著一直在蒙頭大吃的玉竹又伸手拿了一個鴨翅啃了起來,“喂,姑娘,注意一下你的吃相。”
玉竹白了她一眼,繼續美美地啃著,彎腰將未啃淨的小骨頭放在小白的飯盆裏。小白感激地將她望著,低頭大吃特吃起來。
小止靜靜地望著這一切,嘴角掛著笑,起身彎腰將小白抱了起來。這段時日,它又長胖了不少,大有昔日的英姿。
小止細心地梳理著小白柔軟的背毛,驀地說了一句:“玉竹姐,小白今後就交予你了,可好?”
正在用牙齒撕扯著牛筋條的玉竹想都沒想便來了一句:“小白整日裏纏著我,哪裏用得著你交待。”
一旁的白果聽小止如此說,臉上的笑容立馬僵住了,“你為何好好地要將小白交給玉竹?”
小止別過臉去,不敢迎著白果灼灼的目光。玉竹聽到白果如此說,又看著小止的神情似有些不大對頭。她手中的鴨翅也顧不得啃了,莫名其妙地將這二人望著。
“我要走了。”許久,小止啞著嗓子終於將那句話說了出來。
“走?”玉竹聞言大吃一驚,手中的鴨翅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小白眼尖,從小止懷中一躍而下,餓虎撲食般衝向那鴨翅,叼起來就跑開了。
“去哪裏?”圓桌對麵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洛陽。”小止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望著麵前的兩人,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
“好好地去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白果聽到小止要離開,一張小嘴嘟得老高。
“尋人。”小止拎起酒壺又為自己斟上一杯,仰頭一幹二盡。辛辣的氣味嗆得她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一張笑臉給憋得通紅。
“尋你的家人?”玉竹忙起身倒了杯涼茶給她。
小止來不及回應,接過涼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幾大口涼茶下肚,總算將那股嗆嗓子的灼熱感給壓製了下去。
“盤纏夠嗎,不夠的話,我幫你湊湊。”玉竹知她心意已決,自己內心雖有不舍,但也不好再做挽留,便操心起了盤纏的事情。
“還有我,我平日裏花銷少,房裏還有些餘錢,你可別閑少啊。”白果仗義地拍著胸脯,也想著要幫上一把。
“你們放心,盤纏夠了。”小止聽兩個小丫頭如此說,內心一股暖流湧過,眼睛也覺得酸澀起來。玉竹平日裏省吃儉用,月例全補貼給了家裏,就這樣還要被她那不成器的哥哥非打即罵。如今見她要出遠門,竟還想著要幫她湊盤纏。還有白果,生怕少了自己一份,也搶著要來幫她。小止覺得這兩個朋友真心沒有白交。
“何時啟程?”
“明日一早。”小白啃完了鹵鴨翅,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又一躍跳到小止的腿上,心滿意足地打起了呼嚕。
“我去送你。”白果此時完全沒了品嚐美食的興致。
“不行。”小止見她久久不動手,便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汁水滿溢的醬牛肉放到她的碗裏,“你每日要伺候二小姐起床,可萬不能因為要送我又給她找了由頭打罵你。”
“可是……”
白果正欲分辨,小止忙打斷了她:“別可是了,明日玉竹送我就行。如果將來我有幸還回的來的話,一定會來看你們的。”
“說什麽喪氣話,我還等著你給我帶洛陽土產呢。聽說這洛陽啊,牡丹開得尤為豔麗。用洛陽牡丹製成的胭脂啊,色彩鮮豔,粉質細膩,塗在臉上粉嫩嫩滑溜溜的,可好了。”由於自小一直跟著卓府小姐一起長大,白果對於胭脂水粉,發型頭飾之類的見識,自然要比小止和玉竹深上許多。
“一定,一定。”小止笑著應了下來。“到時候買來一盒牡丹胭脂給你作嫁妝,咱們白果塗上這胭脂啊,保準讓自家相公好生歡喜呢。”
小止的一席話惹得玉竹笑彎了腰。白果見這二人在嘲笑她,氣得夾起碗裏的一大塊牛肉塞進了嘴巴裏,氣呼呼地嚼著。
玉竹笑著站起身,將三人麵前的酒盞斟滿,提高嗓門說道:“來,我們為小止一路順風到洛陽,早日找到親人,幹杯!”
“幹杯!”三個杯盞碰得酒花四濺。三個人彼此之間望了望,豪邁地一飲而盡。
門外夜色清冷漸入骨,一輪朗月高懸,繁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