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生的勞碌命
京城,李府中,李昶正在和於洋手談,一個四平八穩,一個抓耳撓腮。
所謂觀棋如觀人,於洋世家公子,棋術並不差,隻是性子不若李昶沉穩,棋風偏招居多,急於眼下得失,因此常是開盤局勢大好,然後後邊就被李昶不停蠶食,最後露出破綻,被屠大龍。
下到一大半,再次被李昶屠掉一條大龍後,於洋滿臉煩躁的把那顆黑子扔到棋盤上,棄子投降了。
深宮鬧鬼一事明裏終究算是塵埃落定,幾個關鍵人物相繼死亡,除卻紫陽道長以妖言惑眾之罪處斬,玄英觀受及牽連,其餘明裏暗裏的人都算是逃過一劫,王長庚和那兩位大人也被皇帝無罪開釋,皇帝一手雷霆鎮宵小,一手慈悲買人心,事情總歸是按了下去。
即使有很多覺人得劉妃死的蹊蹺,也都藏在了肚子裏,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當口捋虎須。
朝廷表麵上風平浪靜,但底下卻是暗流湧動,波詭雲譎。
李昶破獲如此大案,皇帝卻隻是口頭嘉獎了一番,並沒有其他任何實質性封賞。
對於這個結果,除了於洋這個野路子,沒有人覺得奇怪,心腹之人是不需要靠封賞來維係忠誠的,簡在帝心要比那些封賞可靠得多。
隻有李昶清楚皇帝更深的一層心思,大魚尚未落網,還不是鬆氣的時候,藩王都有各自的封地,李昶明白,不出三個月,皇帝必然會以別的名義派遣自己外出密查此事,所以不管從哪方麵考慮,皇帝都不會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裏坐一個走不脫的位置。
有能力在天子眼皮底下掀動這麽大風浪的藩王屈指可數,密諜司此刻必是魚貫而出,灑向各地,李昶要做的便是靜等皇帝的旨意,隻是他沒有想到,旨意來的這麽快。
當劉公公星夜前來宣旨的時候,李昶明白自己的悠閑日子到頭了。
老管家領著身披大氅的劉公公進到內廷,劉公公看到李昶和於洋都在後,肅身站定,清了清嗓子道:“李昶於洋接旨。”
他二人連忙撣撣衣裳,伏身跪下齊聲道:“臣李昶(於洋)接旨。”
“皇上口諭,愛卿洞察決斷,破獲懸案,令奸邪無所遁形,無愧君恩,朕心甚慰,隻是日前密諜司在青陽密查,發覺有異卻始終查無所獲,故特命愛卿前去查肅,著令於洋為隨行客卿,與愛卿同至青陽,欽此。”
二人齊聲應道:“臣領旨。”
劉公公宣完旨趕忙扶起李昶,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李大人,這是異地查案的提點文書和金牌,你且拿好,屆時若遇當地官員阻撓,這便是你開路的利刃,隻是內裏細節還需李大人親自探查清楚,另若遇難解之事,可與巡防使高樂相商。”
李昶心中微微詫異,按下心中狐疑躬身道:“劉公公請官家放心,臣定當盡心竭力。”
“如此甚好,那咱家便回宮去了,此事甚急,還望大人盡早出發。”
李昶點頭應道:“我和於洋明日便啟程趕赴青陽。”
劉公公笑了笑道:“如此甚好,隻是李大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奔波。”
李昶拱拱手道:“我身受君恩,奔波本是理應之事。”
劉公公笑著點點頭,便準備告辭回宮。
二人將劉公公送至門外,劉公公擺擺手示意不必再送,他二人止步目送劉公公離去,於洋撇撇嘴埋怨道:“你還真是天生的勞碌命,這下把我又給搭進去了,大冷天的又得跑。”
李昶扭過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你不是在陛下麵前信誓旦旦,說將你所學獻於社稷為生平快事麽?”
於洋咧咧嘴,不再說活,扭頭看到李昶雖嘴角在笑,眉頭卻緊緊皺起,問道:“怎麽?”
李昶道:“陛下雖未在旨意中言明,但我覺得此事恐怕和宮中鬧鬼一事有所牽連。”
“怎麽?李大人斷案都斷出未查先覺的能耐了?”
李昶苦笑搖頭,他這個損人的毛病啊怕是改不了了。
朝廷向來不願文武官員結交過密,青陽巡防使為三品武官,管家卻有意無意的告訴自己有事需去尋他,看樣子密諜司即使沒拿到任何實據,也查訪到了很棘手的東西。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青陽這個地方水非常深,李昶搓了搓臉,於洋說的沒錯,自己真的是天生的勞碌命。
兩人匆匆準備一番,第二日一早便騎馬奔往青陽,老管家目送李昶絕塵而去,猶自嘀咕不停。
“哪有這麽使喚人的,大冷天的老爺身子該吃不消了,官家忒也不近人情。”
然而無論他再怎麽嘀咕抱怨,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李昶於洋一路快馬加鞭,向青陽奔去。
“以往查案多少總是有個頭緒,這次倒好,稀裏糊塗。”於洋騎在馬上,嘴裏叼著一根從路邊拽來的野草忍不住嘀咕。
李昶道:“官家既然讓你我來,自然有道理,多聽多問多看,隻要有破綻就一定無所遁形。”
於洋恨恨吐出口中青草道:“到了官驛,我可得好好休息休息,連日趕路,腿根子火辣辣的疼。”
李昶搖搖頭。“我們不去官驛。”
“為何?”
“去了官驛,青陽官署必然知曉,官家旨意含含糊糊,此事與青陽官員怕有很大關聯,如果我們初到青陽就被知曉行蹤,那麽一舉一動勢必會被別人關注,那樣的話,會看不到很多隱藏起來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微服私訪?”於洋眼睛一亮,躍躍欲試。
李昶不禁微微搖頭,身懷回春妙術的跳脫於二少,一絲不苟解剖驗屍的於客卿,很難想象這兩種性子在一個人身上,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他浸淫官場多年,深知其中險惡,能混跡官場的少有庸人,和這些人打交道即使慎之又慎還是難免栽跟頭,因此不得不多長個心眼。
兩人連日趕路,已然到了青陽境內,時值冬季,田中卻青芒遍地,李昶看到遍野的冬小麥,嘴角輕輕揚起。
青陽自古便是產糧重地,黃河的水使得兩岸土地格外肥沃,因此這裏農桑發達,這也間接的決定了這裏成為了朝廷收稅重地,朝廷每年有將近三成的稅銀出自青陽,先帝甚至有過“國之根基在於農,農之冠者屬青陽”的盛譽。
一路邊走邊看,已然到了城郊,於洋看著一路嘴角揚著就沒放下過的李昶道:“你看著這一地莊稼似乎心情輕快了很多。”
李昶道:“是啊,隻有莊稼好,農戶才會吃得飽,農戶吃飽了你我這樣的官吏才有飯吃,官吏有飯吃才會用心做事,這樣國家才會強盛,匯小流而成江海,朝廷社稷看似固若金湯,實則都是這些不起眼的青苗撐著,如今看著這遍地青苗長勢良好,我又怎麽能不開心?”
於洋聽他這麽說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他初始跟隨李昶一是因為斷案驗屍之事是他專攻之術業,能為死者昭雪,二便是因為李昶心懷百姓,雖執掌生殺大權卻悲天憫人,如今見他因所見開心,自然也高興。
說著話便到了青陽城門前,一陣嘈雜聲傳來,李昶循聲看去,臉上的笑意斂了起來,城門前擠著一群人,李昶甚至看到一個灰頭土臉的婦人抱著個幾歲的孩子,人群前邊喝罵聲不絕,幾個守衛橫著手裏的長矛不讓這些人進城。
李昶翻身下馬,於洋緊隨其後,來到城門前輕輕扶起那個被擠的跌坐在地的婦人問道:“這位大嫂,這是怎麽了?為何不讓你們進城?”
那位婦人緊了緊懷中的孩子,抬頭看到李昶身著稠衣,不待回答他所問,撲通一身跪倒在地,嗚咽道:“貴人,求求你給口吃的吧,俺的孩兒快餓死了。”
李昶連忙扶起婦人,身後的於洋趕緊從懷裏取出自己路上吃的幹糧,婦人幾乎是搶著接過那個幹糧,沒頭沒臉的就往孩子嘴裏塞,那孩子把嘴巴張的老大,就差一口把幹糧咽到肚子裏去了,看得人心酸。
李昶靜等著孩子吃完那口幹糧才繼續問:“這位大嫂,你們是哪裏逃難過來的?”
那婦人抬起頭,眼裏滿是感激,開口道:“俺就是青陽人。”
李昶滿是詫異,問道:“今秋青陽糧食大豐收,怎麽會有難民?”
婦人淒然道:“大豐收不假,可一年足足收了兩回糧,哪裏還有餘糧。”
李昶和於洋對視一眼,均感震驚,一年收兩次賦稅,這是重罪,誰借的青陽官員潑天的膽子讓他們敢如此苛待百姓。
如今正是冬季,家中沒有餘糧,無怪這些人恓惶到需要進城乞討。
李昶繼續問那個婦人,“往歲可有一年收兩次糧這種事?”
那婦人給噎住的孩子拍拍背,抬頭道:“沒有,隻這一年便險些要了我們的命,要年年這樣,那還咋活。”
李昶蹙起了眉頭,“官府以何名義征收糧食?”
婦人詫異的看李昶一眼,“官府征糧還需要啥名義?”
神情一滯,他為官多年,已經習慣了與官員之間平等對話,任何違製事情都需要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卻忘了眼前的婦人隻是個平民百姓,官員與百姓對話,幾時又需要什麽理由了。
頓了頓道:“那可曾有人耳聞,青陽官衙是因何一年之內征糧兩次?”
婦人把孩子咬幹糧時不小心灑落的碎屑細細扒拉到一塊兒,然後塞到嘴裏,這才回答李昶。
“村裏人被逼的沒了活路,自然會有人向上邊反映,裏長去縣衙詢問,官家人隻說是前線戰事吃緊,糧餉不濟,無奈這才一年之內征收兩次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