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真相
薛福來冒然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凶手,這絕對是陳顛始料未及的事。
至於薛福來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假,陳顛不敢冒然下結論。但他覺得,薛福來說殺害趙小花的人並非他們村裏的人,這點卻是值得懷疑,但看薛福來語氣神情都十分篤定,又不似說假話的樣子,事到如今,他已全盤托出,也沒有說謊的理由,難道殺害趙小花的凶手另有其人?
陳顛又想到拋屍井中這一疑點,薛福來所說的真相中並未觸及這關鍵點,難道他有所隱瞞?
依薛福來所說,他殺李老四的原因是為芳芳報仇,這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即便是真的要報仇,為何等了二十年?
其中疑點頗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也不少,陳顛搞不清個所以然。
就在這時,自林內傳來一陣窸窣腳步聲,陳顛抬目向林中望去,隻見嶽老大齊老三等一眾大溪村中人自裏麵走出,他們每個人麵色都極為複雜,多種情緒充斥其中,有驚訝、有不解、有錯愕、有悲憤。薛福來所講的往事他們站在一旁聽的清清楚楚,他們沒有想到,二十年前的村中竟發生過這樣一段讓人心痛的往事,一些人的目光已撇向此件事的關鍵人物芳芳的女兒禾子。
禾子雙目含淚怔在那裏,目露悲痛的盯著養父薛福來,心中的複雜情緒跌宕起伏,對於父母之事向來不曾聽人提起,此時聞到真相,難免悲傷難抑。
嶽崇嶽老大當先在前,對於薛福來向外人道出村中秘密的事,他多少有些憤怒,但事已至此,氣憤也無濟於事,另讓他格外憤怒的還是薛福來親口承認殺害李老四一事。大溪村人親若一家,為了一個多年前死的女人,竟殺了自家兄弟,這實在是一件讓他無法忍受的事。
“老二,老四真是你殺的?”嶽老大目光如錐子一樣紮向薛福來。
薛福來低頭用餘光看了一眼李老四家的孤兒寡母,不敢直視射過來的仇恨目光,低聲說道:“是我。”
聽了這話,李四嬸扯開嗓子對著薛福來一陣叫罵,若不是眾人攔住,大有撕了薛福來未丈夫報仇雪恨的架勢,畢竟是丈夫被人殺害,而且還是親若兄弟的二叔,這使得她內心既悲痛又憤怒。
薛福來麵露愧疚之意,斂回目光看向嶽老大,說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老四的命我會還他,但現在我想說的是,我們在這裏已經守護了這麽多年,對得起祖宗了,難道我們的後輩也要像我們一樣,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大山裏?難道要讓禁錮我們的枷鎖,又綁在我們的兒孫身上?”
他目光掃視場中眾人,語氣激昂,“都已經到了這個年代,為了一個幾百年前的狗屁約定……”
“住口。”嶽老大一聲嗬斥打斷薛福來,“這是祖宗的遺訓。”
聽了嶽老大的話,薛福來忽然大笑了起來,笑聲出多是譏誚之意,他叫道:“祖宗的遺訓?那你問問他們,想不想一直遵守這狗屁的遺訓,你問問他們,讓他們來回答你。”
手指前方眾村民。眾村民聽了薛福來的話,紛紛不做聲,相互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渴望自由的光芒,外麵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人喜歡守在大山裏就這麽混混僵僵的度過一生,尤其是年輕一輩的人,他們渴望外麵的世界,渴望去尋找新的生活。
他們需要的不是遵循一個百年前的約定,他們需要的是自由,薛福來的話猶如一道霹靂,霹入他們的心扉,使得他們在豁然間知道了生存的意義。
沒有人說話,他們齊齊望向在大溪村內擁有話語權的嶽崇嶽老大。
嶽老大一直是個明白人,他從身側人的目光中自然看出這些人早已厭倦了這裏的生活,沒有說出口,隻是因為沒有一個帶頭的人來帶領他們反抗,他又何嚐不想去外麵生活?每每這個念頭升起,便想起父輩的遺訓,那些話頭早已根深蒂固,自幼便在他心中紮根生芽,使得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反抗,如今年歲已大,這念頭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稀釋殆盡,這時聽自家兄弟提起,心中難免有些懊悔自己年輕時的懦弱,如果當時自己也如老二這樣說出心裏話,是不是生活就已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我是守陵人,我不能違背祖訓,不然死後怎麽麵對祖宗?這念頭騰然升起,使得嶽老大從恍然中回過神來,他對著薛福來大聲叫道:“別想撇清你殺害老四的事實。”
薛福來又笑了,笑的很無奈也很悲情,然後,他的目光定格在場中的某個人身上,似是從那個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內心不由的存了一絲絲的欣慰,再然後,他轉過頭,看向曾心愛過的女子的墓碑,下一瞬間,毅然向上麵撞了去。
他這舉動驚嚇到了在場的每個人,沒有人想到他會以死來解脫。
當所有人都以為血濺當場的悲慘畫麵要出現的時候,一個人影攔了過來,將薛福來緊緊的拽住。
陳顛早已看出薛福來做了自殺的打算,所以早就警惕起來,在薛福來衝向墓碑的一瞬間將其攔住。
抱著必死的決心的薛福來錯愕的盯著救下自己性命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麽。
“你已經做的夠多了,沒必要再為她丟了命。”陳顛說出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若非陳顛及時攔住,薛福來必死無疑,這一情況,場中人自是看的清楚,先前對於薛福來的所作所為有所憤怒的人,心中的怒氣也削減了幾分,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的。
陣陣歎息聲穿梭在寂靜的山林中,嶽老大等幾位當家人也是神情複雜,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如果老二就這麽死了,是不是事情就能夠結束?多年前逼死的那個女子,究竟是錯是對?難道真的做錯了嗎?
一向脾氣火爆的周作義周老五也收斂了火爆脾氣,目光隱現一絲絲懊悔之意,他望向嶽老大,有些欲言又止,但見嶽老大怔然出神,也就沒開口。
齊正義長歎了一聲,揮手打算驅散圍觀群眾,而就在這時,陳顛忽然說道:“你們想知道真相,還是想這件事就這麽了結?”
這句話將即將離去的眾人腳步拖拽回來,眾人心存疑惑,所有人都懷著疑惑投向說出這句莫名其妙話的年輕警官。
真相是什麽?真相不就是薛福來為了芳芳殺了李老四?他已經親口承認,還有什麽可以說的?
嶽老大皺著眉頭盯著陳顛,沉著嗓音說道:“陳警官,你這話什麽意思。”
陳顛道:“我想知道當年芳芳死的真正原因。”
嶽老大依舊皺眉,短暫的思考後,說道:“你真想知道?”
陳顛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於他看來,薛福來口中芳芳的死疑點頗多,這其他必然還又其他隱情,至於薛福來為何隱瞞芳芳真正的死因,他也隱約猜到了一些,隻是有些不確定。
“好,我現在就告訴你,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說出來,那個叫做芳芳的女子,是我和老三老四老五四個人親手殺的。”
這句話說出,無異於晴天霹靂,村中那些不知情的人,皆是駭然不已,先前聽過薛福來所講,已經認為芳芳是自殺,哪裏想到這其中還有隱情?
“她勾結外人,盜了我們祖宗守了數百年的東西,明知東西藏在哪裏,卻袒護外人,毀了我們守護了百年的祖訓,這就是我們殺她的原因,毒藥是老四灌她吃的,將她腦袋割下來丟入井裏是我和老三老五一起做的。”
“你不是要知道芳芳的真正死因?我都告訴你了,陳警官,你現在知道了真相,是不是要把我們都抓起來繩之以法?我這麽大歲數,也不怕什麽,倒是老二你,是不是為了那女人要把我們兄弟都殺了才解恨?當年要不是你攔著,你以為那孩子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同時,轉頭看向禾子,“禾子禾子,不就是季字?指的不就是那姓季的,這名字是芳芳臨死前給她起的名字,你倒是癡情,還將她撫養成人。”
禾子眼眶中涰滿淚水,跪倒在地,不住的搖著頭,似是不相信聽到的事實,這個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大太大,她一時間無法接受也無法承受。
“老四,你的性格我比誰都了解,就算你有殺人的心思,也沒那膽子下手,如果你想下手,早就下手了,還至於等到現在?你現在承認老四是你殺的,無非是想要替一個人頂罪是不是?而那個人,就是禾子,她是芳芳的女兒,所以你才要替他頂罪?”
嶽老大目光逼視痛哭在地的禾子,冷聲道:“禾子,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我不知道你從哪裏知道的你母親的真正死因,所以想要來報仇,你先是殺了你四叔,估計後麵還要對我們下手,應該是老二發現了是你殺的人,所以不得已才承認自己是殺人凶手,他不惜以死來告誡你,讓你放棄報仇的念頭,難道你還不明白?”
“竟……竟然是禾子。”
“不不不……不可能的。”阿霖失魂的搖著頭。
“禾子怎麽……怎麽可能殺人。”
禾子在村中人眼中向來是一個乖巧善良的姑娘,任誰也不會想到她會是殺人凶手。
嶽老大不顧一側人的議論,轉頭看向陳顛,說道:“至於你那位朋友的死,我們也感到十分意外,將腦袋丟入井裏,我們自然而然的認為是有人替芳芳來報仇了,至於被殺的原因,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但這件事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絕對不是我們村裏的人做的。”
陳顛沒有說話,事到如今,他們也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趙小花的死究竟是何人而為?殺人動機究竟是什麽?他想不通也想不明。
對於嶽老大的質問,禾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她隻是跪倒在地慟哭失聲,過了少頃,她似是做了某種決定,做完這個決定,她毅然站起身子,抹掉眼角的淚花,麵帶堅強之色,口中說道:“不錯,人是我殺的。”
場中人無不震驚,陳顛和薛福來卻是欲待開口替她辯解,她卻是對著二人笑了笑,神情上說不出的決絕,“這件事就這麽結束了吧,陳警官,我覺得這樣挺好。”
林中寂靜的如墳場一樣,冷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寒冷徹骨,禾子的這句話更是讓場中站著的某一人心下一揪。
神情複雜的盯著禾子,心中充滿了悔恨之意,又望向薛福來投射來的複雜眼神,她忽然決定這一切也應該結束了。
“不是禾子。”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阿雅從後麵走向前來。
“阿雅,你在胡說些什麽?”嶽老大皺眉瞪了一眼已嫁為人婦的女兒。
阿雅望向父親,認真地說道:“爸,人是我殺的。”
如果說先前禾子承認是殺人凶手給人的感覺是一記晴空霹靂的話,那麽阿雅的話對於眾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塌地陷般的錯愕。
沒有人能夠理解為什麽阿雅會冒然站出來承認自己是凶手。
“阿雅姐,你在胡說些什麽?”禾子錯愕的看向阿雅。
“好了,禾子,你沒必要為我承擔這份罪名的。”阿雅又轉頭看向薛福來,“二叔,你也是,就像陳警官說的那樣,你做的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為我丟了命,不值得的。”
“阿……阿雅。”薛福來眼眶的淚水淌落,心中悲痛至極。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是村在於場中大多數人心中的疑惑。
“阿雅,回去,這裏沒你的事兒。”嶽老大大聲吼道。
阿雅並沒有理會父親的嗬斥,而是看著陳顛,說道:“陳警官,你是怎麽知道的?”
見阿雅終於站了出來,陳顛不知這個結局是好的還是壞的,但他覺得,有必要將真相說出來,如果讓某一個無辜的人去頂罪,那是他決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陳顛歎了口氣,目光在阿雅母親和禾子身上掃了一圈,然後才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嶽大嬸和禾子患的是同一種病,這種病叫做血友病,是一種遺傳性凝血功能障礙的出血性疾病。”
“所以我推斷,你才是芳芳的女兒,而禾子才是嶽大嬸的親生女兒,做這件事的人,應該就是薛二叔,當年芳芳生下孩子之後,薛二叔怕其餘幾位兄弟殺人滅口,他為了保護芳芳遺留下來的唯一血脈,做了一出偷天換日。”陳顛看向薛福來,此時的薛福來低下頭,並沒有否認陳顛的推斷,而他的沉默,也使得眾人明白,陳顛的話的確就是真的。
場中眾人嘩然大驚,事情如此出乎意料又讓人驚訝萬分。
禾子沉默著,掛著一絲絲哀傷望向叫了數十年的嶽大嬸,而嶽大嬸盈滿淚水的眼睛,也是迎向了親生女兒投遞來的目光。
嶽老大難以置信的搖著頭,而場下的眾人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阿雅。”阿樹的一聲嘶吼傳出,他瘋狂的向前攬住媳婦阿雅的肩膀。
阿雅的口中已有血漬滲出,雙目也失去光澤,待她決定說出真相的時候,她就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她悄悄的服下了早就備好的蛇形蘭毒草,才走入場內。
“阿雅。”所有人都聚集在阿雅身邊,陣陣哭泣聲響徹開來。
阿雅的口中不住的說著對不起,對自己親生母親情深意重的薛二叔薛福來,對養育自己數十年的養父養母,對被自己親手殺死的李四叔的家人,對大溪村的所有人。她不祈求原諒,隻求所有的事以自己的死為結束為終點。
容蓉垂著淚,望著奄奄一息的阿雅,就在前天的時候,這個女人還是一個麵上盈滿幸福的新娘,可現在卻要離世而去,人生在世,實在是世事無常。她心中酸楚,神情蕭索的靠在陳顛的肩膀上。陳顛心中難過至極,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究竟是不是對的,他一向喜歡歡聚,憎惡離別,可是為什麽每每遇到的事,都是以悲劇來收場呢?這究竟是誰的錯?
“陳……陳警官,你……你……你朋友,是……是……是被那……那……那些人殺的,他……他們告訴……告訴了我……我的身世,我……我才決定……決定要……要為慘死……慘死的母親報仇。”
“當時……當時你朋友路過……路過後山,似乎認識……認識……認識其中一人,所……所以他們……他們才下……下了殺手,我知道…我知道的就隻有……隻有這些。”
這個線索對於陳顛而言,無異於在濃霧中窺探到了一縷光芒,他沒有追問下去,因為阿雅已經閉上了眼睛,在一陣陣痛哭聲伴隨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