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９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趁著天還早，百裏染絲毫不擔心幽王不會接受自己的建議，在她常來的君子崖周邊兜轉了一圈，身形一閃沒入了半山腰深處。
鳥雀啁啁，百裏染記得從前這裏是有個較為隱蔽的小石潭的，這裏水質清涼，冬暖夏涼，無魚而歡。
在崖頂吹久了風，身子也有些涼，她心思一動，四下望了望周圍，平日這裏幾乎無人踏足，眼下在這溫水中泡泡，堪稱雅興。
石潭邊有幾顆年歲比較老的宮粉羊蹄甲，樹上話開得正好，茂密繁盛得幾乎遮擋了所有視線，粉色紫紅色的花瓣兒堆積得像是半空中一道道的緞子，花骨朵隨風入水，飄揚的好一片靜謐美麗。
百裏染輕巧褪下身上的衣物配飾，玉足踏入水中，驚起一圈圈漣漪如華，花香馥鬱在水麵，好似一副織女入浴圖。
若不是風卷青草讓她聽到了異樣，她可能不會回眸，若她沒有回眸，可能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再遇宋祁。
……
一個回眸漫長得像是曆了一生，她從不知道再見這個年紀得宋祁，他落在自己眼中會是這麽一幅畫麵：
遠遠的岸邊狼牙交錯的石潭邊沿，羊蹄甲高大的樹幹帶著大堆的粉紫色的花，搖動得像是岸邊燃起的火焰……
而宋祁一襲墨袍，就立在那團火焰正中，靜肅得像是黑色的焰心，風姿絕美，靜默得似連時光都快凝固。
邂逅如此突然而毫無預見，百裏染第一感受竟不是經久堆積心中的仇恨——而是一個隻著了肚兜的，被無意撞見水中洗澡的，女孩兒的羞憤。百裏染深吸一口氣，過往的種種浮現心頭，什麽情深意切，不過隻是過眼雲煙，這一世，絕不可再被這虛情假意迷了眼！
若是尋常女孩兒遇上這等事，或許是一個猛子紮入水中羞愧得恨不能溺水而亡；可落在百裏染這種世家女子身上，卻是連驚聲尖叫都省了，變成了隨手抄起水中的一片落葉，利劍般地灌足內力朝他射去！——
“咻”地一聲，一支帶著殺氣的落葉劃破氣流，直直朝這邊射來。
距離足夠遠卻依舊不擋它的破風之勢，宋祁遠遠看著，眸子一眯，下一刻，已是側過身子，伸出兩指牢牢擒住了臉頰邊，那片不安分的落葉。
下一刻，百裏染已經從水花中飛速襲來，揚起一連串的水霧打亂了他的視線，右手直擊他的咽喉。女子披散的墨絲散落風中帶起一串優美的弧，隔著水霧虛幻得宛若飛仙。
宋祁眼中閃過一抹驚豔，身形也是刹那一動，黑色的袍子鬼魅般地避開了要害，閃身於她背後，轉手反擒住襲來的那隻玉手扣在她身後。
聲音帶笑地輕聲問道：
“怎麽，姑娘隻不過被人水中看了身子，便要在下的命？”
聲音依舊是如玉濺珠般的好聽特別，像是山穀流出的寒泉，帶著一股常人難有的清冽和冷持。
百裏染這才驚然記起，前世的百裏染，在十八歲之前，從來沒有打贏宋祁過。
哪怕她有著一個那麽驚才絕豔的先生教習。
百裏染冷然的小臉在已然弱冠成年的宋祁麵前算得上是稚嫩，卻偏生眼前這個女子眼神裏透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寂與傲然。
宋祁覺得很有趣。
“你！”
百裏染雪白赤裸的肩頭正緊緊靠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手正扣著自己的手落在自己背部，胸口的手已遮不住他自上俯視而下的春光，微寒的風中染得她肩頭一陣泛紅。
百裏染下一秒羞憤難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抬起腳一腳踹向他的小腿肚，身子朝後一仰，借著慣性，逼著他一起倒入水潭之中！
“嘩啦！”
濺起的水花足有人高，宋祁被迫放手。
不料不出一個呼吸，水中清流又是一陣暗湧，水底一個宛若人魚的身影，動若脫兔地在水下朝他直線襲來，精光在水中一閃，那是女子頭上的朱釵。
說時遲那時快，宋祁抽出身側的骨笛便是一頭紮進水中擋住了刺向自己小腿的銀釵。
先前那一擊若說是百裏染一時被撞見的羞惱，眼下這毫不留餘地的攻擊，那便是她心中隨之而來無法控製的怨毒與滔天恨意了！
“叮咚！”
水中一聲金玉交接的脆響，宋祁堪堪擋下這記襲擊，右手又是閃電般地伸出順勢一帶，將百裏染的墨發一扯，百裏染吃痛一仰，這瞬息的功夫，再度裸著身子被他擒住，背貼在他胸口手剪在她背後。
“宋祁！”一個大氣泡從百裏染口中吐出，憋住的氣因著一口怨氣和羞恥全數吐出，水底突然大口地嗆水，還沒打算要她命的宋祁一慌，頓時將她往上托了一段，百裏染看準時機，狠狠朝他手臂咬了下去！
一聲低沉的痛呼，宋祁一把將她推開，驀地從水中站起。
待抹開臉上的水，已然看見岸邊女子的外袍如蝶翼般自身後鋪開套在了身上。
女子回頭，冷冽的眼神裏帶著決然，透著不同尋常的氣質。
宋祁的眼睛黑亮得像是世間被洗滌過的最亮的濯石，他略帶著驚訝地看向女子，她剛剛，喚自己，宋祁？
……
“你認得我？”
他自水中站起身來，潭水淺處不過及他的腰，渾身濕漉漉的錦袍貼在身上，更顯出一股子遒勁的頎長來。
百裏染盯著他半天未曾講話，心中終於開始波濤洶湧——夾雜著整整一世的愛恨情仇，眼中掠過的光影紛雜得像是落葉翻飛。
她喜歡的宋祁，她驚豔的宋祁，她愛上的宋祁，她癡迷的宋祁，她為之瘋狂的宋祁，她不可置信的宋祁，她滔天地恨著的宋祁！
“認得。怎麽會不……認得。”
百裏染咬著牙，聲音像是被挫過的寒冷鋒刃，帶著刻骨的味道。
直到宋祁越走越近，她終於從他清秀還不曾染上滄桑和棱角的麵龐上回過神來，他是最開始的宋祁，還未認得自己的宋祁，不是自己要挫骨揚灰的那個宋祁！
指甲在手心掐出幾絲鮮紅，她知道她要忍。
百裏染終於收斂了神色，遠遠飛掠開了幾步，眼神冷然，遙望著他，她真怕自己一靠近，又會忍不住衝動，不顧一些地殺了他！
“我是無心的。”
宋祁以為眼前女子隻是羞憤，很實話地跟她解釋了一道。他案上關於百裏山莊的地圖還未完全完成，他隻是過來考察地形。
“你看了我。”百裏染的語氣帶著漠然，可麵上那一抹緋紅卻還是將她的羞怯暴露無遺。
“此處無第三人。”宋祁亦是回道。
“你冒犯了我。”百裏染依舊說。
“難道要我負責？”宋祁攤開手，覺得像在與一個裝大人的少女說話一樣有點哭笑不得。
“好，那你便負責罷。”百裏染的拳頭緊緊握住，指甲嵌入肉裏刺的生疼，卻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記得來日娶我。”
記得娶我，記得讓我親手殺你。
“什麽？”宋祁被這轉折弄得有點恍惚，他疑心是不是自己耳朵頭一次聽錯了。
“宋祁，記得娶我。”
百裏染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在他聽來，熟稔程度竟是像喊過無數次自己的名字一般熟悉……竟會產生這麽奇怪的錯覺。
百裏染說完已經三兩下輕點足間在視野中慢慢變小，身上的長裙像是燕子的尾巴般靈動翻飛，從來心中掌控一切的宋祁，第一次遇見了意料之外的變數。
“可是——你是誰？”
他朝背影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你會知道的。”百裏染的答案被微風傳來，融在了滿是羊蹄甲花瓣飄零的空氣裏。
……
竹林之中，慕易之手中的琴弦錚然斷裂，十指之上一道血絲蜿蜒而出，細細一滴滴落在琴枕之上。
“心……再也靜不了麽？”他低頭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指，出神道。
臉色隨著血液的滴落驀然蒼白了幾分，他緩緩抬起手，按住心口的地方，那裏某個地方傳來一陣不知名的疼。
百裏染，這一世，你離我遠一分，我的心口便會痛上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