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為徒不為妻(二十九)
安朱一直沒聽懂她們用方言交流的話語,但是神態表情還是會看的。
「大概是吧。」安朱前世連北京話都用了好久才學會,這些眉眼官司自然是聽不懂的。
但是,她們不屑又憐憫的眼神,她並非全然忘了。
畢竟,在景宋的書信里,她只是個束縛著章壽的舊社會的「遺產」!
「哦……」
「大師母,你生氣了嗎?」跟著進來余芳看安朱坐在椅子上,捂著眼睛不笑不動,心裡也有點怯意。
畢竟,那兩個大放厥詞的女學生,是和她一起來的同學。
「生氣?生誰的氣?」前世里余芳是安朱在北平多年唯一可以交心的存在,隨翩對她自然也不一樣。
「她們說話不中聽……」
「生氣是有點,但不全是。」隨翩搖頭,「我不認識她們,說到底只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她們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我沒辦法的,也不好多說嘴。」
「她們會當著我的面都不顧及得這麼說我,便是因為私下對我沒什麼敬意,自然我一個纏小腳的舊婦女是當不起她們的敬,她們的敬是給大先生的,可是余芳,你說,要是大先生對我稍微有一點敬,她們還會不會這麼不敬我這個有大先生的敬的人?」
所以隨翩在生誰的氣呢?
自然是大先生。
站在門口的章壽聽著屋裡傳來的對白,突然沒有一點敲門說話的意念,或者說勇氣了。
哪怕他再是不承認夫榮妻貴的老想法也不得不承認,隨翩的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像安朱這種依附於別人的人,外人對她的態度只取決於她依附的那個人對她的態度。
而章壽嗎,連箱底箱蓋分別放乾淨和骯髒的衣服這樣的絕招都想出來了,只是為了少跟安朱說幾句話,這種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對安朱,絕對不能算是尊重的。
安朱當面受辱,無論如何不能說他是全無關係的。
可是叫他對安朱噓寒問暖嗎,偽造一段溫暖婚姻的模樣嗎?
前面十幾年他都做不到,到了如今,他依舊是做不到的。
感應到他的身影離開安朱的房門口,隨翩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走了。」
「嗯,我知道。」安朱應道。
只是那雙似乎無喜無悲的眼中,忽的滾出兩滴水來。
「大師母……」這兩滴水卻把余芳嚇了一條,
「無事,我無事。」安朱抬手擦掉眼淚,沉沉地頓了一會兒。
「隨翩。」安朱也很少叫隨翩的名字,她說道,「如果是你,她們不會這樣,他也不會這樣吧?」
安朱雖然是叫隨翩幫她奪回章壽的心,可是隨翩不樂意她也毫無辦法,這一世的隨翩改變了章德馬珠的命運,把魯瑞蔣菊花供養得更加舒心,可是極少在章壽麵前露面。
所以,唯有章壽,對安朱的態度還是與前世一般無二。
「不會。」隨翩這點自信還是有的,都說軟弱可欺,你軟弱別人就會欺你,隨翩不軟弱,也不會被人欺。
安朱的聲音又沉下去,彷彿沒開過口,沒流過淚。
隨翩掌握了身體,就問余芳:「剛才聽她們說,還有我這樣的『小腳太太』,就是不知道是誰呀?」
「哦,那是古月適的太太江東秀——她也是小腳的。」余芳說的也是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文豪的妻子。
「大師母怎麼突然問起古太太?」余芳問道。
「都是被新女性厭棄鄙薄的人,我對和我又想通遭遇處境和背景的人有一些好奇,我想應當是常事。」隨翩似譏似嘲。
「只是師母,你想見她,恐怕有點難呢。」余芳興奮的表情忽然僵在臉上。
「嗯?」
「章先生和古先生不合的,在報紙上罵過好幾場呢!」余芳左右看了兩眼,壓低了聲音說道。
隨翩當然知道這一段有名的熱鬧公案。
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青年領袖,都是文采斐然,在白話文運動上也曾經齊頭並進,互相呼應,可實際上古月適和章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樂觀一個悲觀,一個圓融一個鋒銳,背道而馳是可以顯而易見的事情,只是想現在還沒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呢。
但是……
「他們的罵戰是立場和意見不同,不涉及私交,而且他們罵他們的,和我去結識古太太,又有什麼關係。」隨翩語氣認真,握住了余芳的手,「阿芳,你能幫我打探一下嗎?」
隨翩是真的想見見江東秀。
都是小腳女人,她卻和安朱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她是有名的「大老婆保護協會會長」,為人生性爽直潑辣,有她在,安朱面對景宋,就會有一個天然的強援,不至於從頭輸到尾。
更妙的是,章壽和古月適的立場不同,江東秀會幫她說話,卻無法插手到他們的婚姻里來。
「我……好。」這件事不容易,余芳原本想要回絕,可是想想,這似乎是大師母第一次說想見誰,想認識誰,她又不忍心回絕了。
「大先生和古先生不合,這樣,會不會不好?」等余芳走了,安朱的聲音才怯生生得響起來。
「剛才你也沒反對不是嗎?」隨翩嗯了一聲。
安朱就更不說話了。
可隨翩忍不住不說話。
「安朱,你想靠他一輩子,可是現在景宋已經出現了,他真的願意給你靠一輩子嗎?就算他這一輩子可以靠,卻靠不到你的這一輩子啊!老境頹唐晚景凄涼,你還想嗎?」
隨翩努力了十幾年也沒讓她自己站起來,現在就認命了,大不了替她把這輩子過完吧。
反正已經過了一半了。
這最後的二十多年,最險最亂的二十多年,隨翩有法術傍身,也知道些歷史走向,好歹護得住她。
但過歸過,牢騷還是要發的。
可是這一次,安朱給了她回應:「隨翩,後半輩子,你來過吧。」
隨翩猛然坐起來:「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安朱的聲音,「後半輩子,你來過,照你的過法過。」
「照我的想法?若是讓我來,我是不會給章壽當妻子,更不會盼著他回心轉意的。」隨翩問道,「你可想好,若是我來過,安朱就只是安朱,不是章壽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