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奪回他的心(六)
「陸遊娶得姑娘叫唐婉,是他母親的內侄女,可他們天天在一起,讓他母親不高興了,唐婉又生不出孩子,他母親就逼他們和離——唐婉還改嫁了。」
說道改嫁兩個字,哪怕只有聲音看不到臉色,隨翩都能猜測的出安朱話里幾乎要淌出來的深深的鄙夷。
隨翩罵都罵不出來,反而笑了:「和離難不成還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自然是的。」安朱居然還就這麼應了,「那樣的女子都下賤,是要不得好死的。」
隨翩心都涼了半截,連脫口的話都像是順著慣性淌出來的譏諷:「這難道又有什麼典故不成?」
可安朱大概是極為贊同她話的反義,居然沒聽出來她的意思:「聽阿姆說,章家老台門前有座覆盆橋,就是這個典故。」
章家前幾輩也曾興盛過,當時他們不住在現在這一片宅子,是族人多了原本的宅子住不開,才買了現在的宅子分了六房族人過來住,章壽所在的「興」房就在其中。
為了方便稱呼,他們把原先的宅子叫「老台門」,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叫「新台門」。
說道這些事,安朱沒什麼活氣的聲音里居然透出了興奮:「從前有個叫朱買臣的,讀書人,早年間落魄,沒錢,他媳婦就不要他了,後來他當了大官回來了,那女子還想回去,叫朱買臣在馬前潑了水,告訴她覆水難收,那女子羞愧難當,過了一個月,自縊了。」
安朱字不認得幾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對這些故事倒是掌握得如數家珍啊!
這故事是已經被寫爛了的退婚流,也是古今中外都喜聞樂見的翻身打臉的情節,可就和很多民間傳說一樣,有著讓人不能細究、細思極恐的細節。
朱買臣原本的妻子既然敢「離他而去」又能找他重修舊好,就說明不可能是個傷春悲秋敏感多思的性子,可為什麼被拒絕了當時不死,過了一個月卻自縊了呢?
朱買臣後來可是當了當時的會稽太守,是父母官,他的羞辱,他的態度被急需捧他臭腳拍他馬屁的人發現了,會不會做些什麼好讓他開心呢?把那女子生生逼死的一個月,又有怎樣的欺凌、折磨和羞辱才能打出這樣古往今來普羅大眾都喜聞樂見的劇情?
「做女子,要端莊持重,從一而終,那才是好女子,跟男人廝混,不穩重。」安朱還補了一句,語氣顯然十分之篤定。
隨翩差點被她氣的心梗,全身上下都是哇涼哇涼的,只覺得這顆心臟流著的血都是冷得,傳不來一絲熱度。
刑場上的人血饅頭,看砍頭的鬨笑叫好和麻木,此刻都穿越了隨翩和這個世間時代相差許久的時間劈頭蓋臉撲面而來。
帶著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些思想那些大張著隨時準備把人一口吞下去的嘴,噴著腐臭的口氣,還有喉嚨里透出來的,來自那些被它咀嚼成渣滓的飛灰的血腥氣!
安朱,就是站在台下拍著手笑的人中的一個!
「你倒是端莊持重,從一而終了,可也沒見大先生多看你一眼,有什麼用處?」隨翩終於確定一件事:章壽討厭了安朱一輩子真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安朱彷彿喉嚨里全是痰,嗬嗬得冒著氣卻又喘不上,隨翩閉上了眼睛再也不理她。
這一次到底是個什麼鬼任務啊!
這樣的宿主,難道還能瞞著良心說「她是個好人」?
簡直太侮辱隨翩對系統人品的判定了!
第二天的拜祠堂祭祖宗都是一路的循規蹈矩,讓那些想看熱鬧的族人好生失望,只是雖然能說兩句話,新婚第二天晚上,章壽還是堅定得搬到了他母親房間,搭了一張小床。
隨翩鬆了一口氣。
安朱雖然是宿主,她卻似乎好像根本沒有完全的神智,只有這些偏執的執念,要是章壽在她面前晃悠,隨翩還指不定她會做什麼妖呢。
反正隨翩是打定主意,這一次章壽回國一定要和他保持距離,不把安朱腦子裡那些神經病思想清理乾淨絕對不能讓她跟章壽親密!
不然萬一要是真的有了孩子,章壽在日本讀書工作至少三年不會回來,那被安朱養大的孩子說不定會是章壽的恥辱!總不能指望隨翩給他們帶十幾年孩子吧?
「朱姑,大先生回來了。」魯老太太往門口張望了兩眼,抬手拍了拍身邊的兒媳婦。
隨翩站起來,臉有些木,應當是安朱一慣的表情:「阿婆,我上樓了。」
章壽一回來,總是要先在母親的屋裡,和她老人家談談天的。
果然章壽走進屋來,在母親的床沿邊上坐下,把這一段時間的時事新聞講給母親聽。
聽著,聽著,母親溫和地微笑起來:「好了,好了,上樓去吧。」
章壽換了一個姿勢:「娘,她這些時間,都在你這兒嗎?」
這個她,除了安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在,在。朱姑跟我學字,還說,要讓我一起寫字呢。」母親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章壽就在追問:「那,她學的怎麼樣?」
「啊,那不挺好的嗎——我就識得幾個字,哪裡能做別人的先生……你讀書多,學識廣,你去教她。」母親不耐煩得揮了揮手。
可章壽還是看出了母親潛藏的意思。
大抵是學的很不如意的。
他知道每個人天分不一樣,沒辦法強求每個人都能念得好書,學的快些慢些都是常有的事,何況朱姑比他還大,這個時候才開蒙,還要操持家務,著實不能太過苛責。只要肯學,哪怕慢一點,就是好的。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新婚那天,她還敢絮絮得跟他說她的不滿和迷茫,怎麼一覺醒來,她越發像是這台門捏出來的一個泥塑木偶,做著一個賢惠兒媳的本分,卻再沒有半點光亮和火星。
甚至有時候,還會露出些許他最心冷厭惡的冷漠和腐朽。
不過這幾日,那層層堆砌的壓抑,誤以為是火種的光亮都在這沉沉的天幕中被壓著,壓著,連胸口藏著的那團火都發不出火苗,只能在他的心口,在他的血肉肌骨中層層燃燒,讓他被那濃濃的煙霧嗆著,無法呼吸。
這個故鄉,這個陰晦黯淡的,陳舊腐朽的,故鄉,讓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