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第2卷紅顏讖楔子陰司疑雲
相傳,有一種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於弱水彼岸,無莖無葉,絢爛殷紅。黃泉路上,僅盛放此花,名曰曼珠沙華,又曰彼岸花;此花,花開無葉,葉現無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在黃泉路上大批大批綻放著的彼岸花,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因其紅似火而被喻為“火照之路”,也是這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傳說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前生的記憶。
佛語有雲: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注)
這個故事,或多或少關於這種塵世間最淒美的花,且看——
漫無邊際的黑暗,空無一物的異度空間。
她,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宛若一朵盛放在暗夜裏的白蓮花,聖潔,而妖嬈。站在黑暗的中央,一束不知從何而來的淡淡的白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舞台上的追燈,隻是這兒並不會有觀眾吧,想了想,她莞爾一笑。
這兒是什麽地方,我為什麽會在這兒?她暗自思量,我不是出車禍了嗎?為什麽還會出現在這兒?難道……世間真的有鬼神?想著,突然一陣襲人的陰冷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她打了個寒戰,下意識抱緊了雙臂,手觸到身上的衣物,是一層薄紗?她低頭一看,身上穿的竟是一襲如雪的白衣,裹胸及地長裙,外麵套了一件長長的薄紗長袍,寬大的衣袖,古裝?這到底是哪兒?
她舉目四望,入目皆是漫天的白霧;抬頭看天,沒有天空。這兒除了她腳踏的地麵,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女子,隨我們來。兩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同時響起。
轉身,兩個男子在一眨眼的功夫出現在她身後,她抬頭一看他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生生咽下了即將逸出的驚恐尖叫,他……他們沒有臉,不,應該是說沒有五官,隻有一張空空白白的臉。“我們是黑白無常”,他們看著她,平靜地說。其實她看不到他們在“看”她,她隻是感覺他們在看她而已。
黑白無常?她真的來到陰曹地府了?世間真的有鬼神嗎……有太多的疑問,她不知從何問起。就在那一瞬間,她似乎被封了五音,出不了聲,周圍的一切變化她也無暇顧及了,隻是雙腳似乎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使得她尾隨黑白無常前行了。
可她心裏還是明澈的——眼前的黑白無常與生前聽到的傳說是相去甚遠的。她生前聽到的傳說,黑白無常是陰間的靈魂接引官,傳說中的黑無常一臉凶相,身著一身黑衣,頭頂的黑色長帽上有“正在捉你”四字,而白無常則笑顏常開,身著一身白衣,頭戴一頂白色長帽,上有“你也來了”四字。可是,她眼前的兩位無常,觀其背影,分明是一副俊朗的文質彬彬的模樣,其實剛才一看,他們臉部的輪廓其實很美,她甚至想,如果他們的五官齊全的話,會是器宇軒昂的優秀男子。如果黑白無常都跟傳說中的差之千裏的話,難道傳說中冥府的陰森恐怖是人們對死亡的極度恐懼而杜撰出來的?難道自己現在要去的冥府,會是天堂般的美好?
女子,隨我們來吧。
黑白無常再度發出這個聲音之時,她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離開了那個黑暗得沒有盡頭的地方。現在的自己,走在一個長長的階梯上,階梯是向下傾斜的,大約隻有一米寬。這條路是一種說不出名字的石材鋪成的,踩上去的時候,會帶著幾分不確定的,要逃離的情緒。但是,這條路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誘惑人忘記自己身處的地界。所以,當她下意識抬起頭時,看到的,階梯兩旁是——她震撼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也從來沒有任何描述過,“火照之路”,竟是這般的攝人心魄。同時,她也明白了,這是黃泉路。是的,走黃泉路的人,有誰還能回得去人間,告訴別人,曼珠沙華鋪就的火照之路,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曼珠沙華,果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色彩嗎?
妖異濃豔得近於紅黑色的花朵,曼珠沙華,在這段似乎無窮無盡的黃泉路上妖嬈地綻放,一株株,一朵朵,緊緊相依,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罅隙,沿著黃泉之路,不斷地向前延伸,連成了一片血色的汪洋。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如同身重劇毒行將就木的人吐出來的汙血,讓人如此幾近崩潰。
感覺臉龐冰涼冰涼的,她伸手一抹,流淚了?為什麽?是為眼前這花葉生生相錯永世無緣相見的彼岸花嗎?淚水默默地流著,悲傷莫名的包圍著她,她記得,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是引魂之花,能讓亡魂憶起前生的點點滴滴,可為什麽她此刻什麽都記不起來,卻一直有悲傷使她流淚,為什麽?
仙子,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嗎?隻要你想得起一點點,我們立刻前往冥王殿前,我們不去驅忘台……一個悲慟的聲音,是前麵引路的黑無常,他停住了腳步,僵直著背。
“黑無常,不可造次,天機不可泄露!”對黑無常反常的話,在她尚未反應過來之際,白無常已經大聲喝止了黑無常。
她不明白,不是每個靈魂都要去冥王殿了斷生前恩怨情仇,清算所積之德所造之孽,判定六道輪回應何去何從了,才能前往驅忘台喝那碗孟婆湯進入輪回之道的嗎?為什麽一切都與她原先知道的不一樣?
黑無常喚她“仙子”?是的,她分明聽到了。黑無常的弦外之音,是他們相識?並且是她忘記了什麽?其實最令她不解的是,黑無常為何喚她“仙子”。方才初見他們,他們隻稱她“女子”,毫無一絲情愫的稱呼,而……在路過彼岸花之後,黑無常竟突然情緒大變了,為什麽?是因為他以為她是“仙子”與彼岸花有密切關係,還是彼岸花沒能喚醒她前生的記憶,而她的前生與他話中的“仙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可為什麽她對這個稱謂,有幾分熟悉,卻也有幾分不安?她的前生是不是什麽仙子,是不是跟冥府中的神神鬼鬼有糾葛,她不知道,因為一切無從得知,因為白無常的一句“天機不可泄露”,將所有秘密封印了。
一切,似乎都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可是,黑無常說出那些話時,她雖隻看見他的背影,可她分明感覺他身上氤氳著一份濃濃的哀楚……想著走著,不經意一抬頭,原本以為沒有盡頭的黃泉路竟到了盡頭,在她雙腳踏離了階梯之後,腳下瞬間濃霧繚繞,不自覺回頭一看,方才走過的那段路在血紅的曼珠沙華中隱沒了,等她再回頭時,前麵引路的黑白無常也消失了。這又是怎麽了?
霧氣輕輕地包圍著她,濕濕的涼涼的,她又感到了幾分寒意。環顧四周,濃霧慢慢散開,一切看在眼裏都是淡淡的,就像國畫中模糊的遠景。不遠處,有一個六角亭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六角亭邊,是一條河,河麵寬闊,河上架起一座石橋。沿著河此岸的是紅紅的彼岸花,在薄霧中妖嬈多姿;而河彼岸,卻是白色的彼岸花,白得灼人雙眸,似雪非雪勝雪,佛典中也說曼珠沙華是天上開的花,白色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渡過忘川,見白色曼珠沙華,惡自去除,便轉世輪回了,這該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最好詮釋吧。這是一個很恬靜的畫麵,她心中竟有幾分眷戀。
一陣風吹過,眼中有幾分澀澀的,是沙子迷了眼,她努力眨眨眼,等她雙眼明晰之後,眼前的一切又變了。妖豔的曼珠沙華叢中,一個一個人,不,一個一個靈魂,正穿過薄霧,慢慢,慢慢地飄過來;每個靈魂的臉上,都有著不同的神色。有的環顧四周,神色驚懼恐慌;有的目視前方,神情木然;有的垂著頭,獨行踽踽;還有的,竟麵露喜色,囅然而笑,這是不是就是含笑九泉了……她不懂,為什麽每個靈魂臉上都有著迥然不同的神情?同一個地方,有人滿臉懼色,而有人卻能笑容可掬,這到底是為什麽?
她立在原地,隻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朝著前方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六角亭飄過去,有些低著頭不看路的,居然向著她走過來了,眼看正要撞上來了,她正要閃開時,那些靈魂竟然穿透她的身體而過了,她一陣後怕。可不知怎地,她也不由自主地隨著過去了。
離六角亭越近,她的心越感到不安。六角亭的牌匾上書“驅忘台”,亭子很大,卻不似她生前所見的琉璃瓦的屋頂,漆成大紅色的柱子;這個亭子,六根未經雕琢的樹幹支撐著一個茅草的屋頂,很簡單,甚至簡陋,卻給她一種感覺,這是一個古樸簡單卻有一股仙氣的亭子,這個想法令她感到好笑,亭子,原來也是仙氣的麽?
六角亭中央,坐著一個孩童,約摸五六歲的光景,他穿著一身淺藍色的長袍了,腰間係了一根白色的腰帶。小男孩安靜地坐在亭子中央,神情專注地看著他麵前的一個寬口青銅鍋,好像在做著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可奇怪的是鍋下沒有生火,鍋裏卻冒著煙。她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亭中人,大惑不解,為什麽一個幾歲的孩子,身上會彌漫著這樣專注的神情,還有一股淡淡的無奈。
亭邊,河畔,石橋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她不知要如何,隻得往隊列上靠。隊伍前,站在六角亭的鬼差,他們正從那口青銅鍋裏舀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遞給將要過橋的靈魂。她心中瞬間明瞭,喝孟婆湯,忘卻前生事,過奈何橋,進入六道輪回。
“莫再看了,過來吧,你與他們本不是一道的。”一個稚嫩而滄桑的聲音響起。她回過頭來,錯愕地看著亭中的孩子,他在跟她說話嗎?驅忘台,不該是孟婆司職的嗎?為何是一個……小孩兒?
“過來吧,我說的是你,我等你很久了。”男孩再度開口,神情淡淡的。
她嘴角牽了牽,緩步走進亭中,既來之則安之吧,看看這個老成的小男孩可以做什麽。走近他,她才發現,天!這個孩子,為何長得如此標致,嬰兒般吹彈可破的皮膚,柔和的臉部輪廓,圓圓的眼睛,烏溜溜的眼珠子,直挺的鼻梁,櫻桃般的細致雙唇。才幾歲,就如此貌美,要是長大成人,還得了?可是,一個男子有如此美貌,是福是禍?其實,她最震懾的,是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氣質,如清風般沁人心脾,卻又不著一絲痕跡。
“我不是孩子!”男孩臉有點紅,辯解道,“我是孟婆!”嗬,這個會臉紅的才是活人嘛!她心想,嗬嗬,挺可愛的孩子!
嗯,不對!孟……孟婆?她真想噴飯。還好現在沒有飯給她噴,好糗!她肯定現在自己的神態十分不雅,下巴說不定已經掉到地上了。
等她再度反應過來時,啊,他會讀心術。她心裏一怵。
“世人皆喜自作聰明,又喜被表象迷惑,沉溺於斯,不得解脫。”他已經恢複到最初的淡然了,“你雖轉世為人,可生生滅滅,循環往複,亦不該被你所處之世所累,切記,不可被已逝之教化所累。你既可來此,說明你生前所受之教化已不複立身,切記,‘有心無相,相隨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不可被“相”所迷,返回正道方可奏效。”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她不懂,“有心無相,相隨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不是出自佛經,說人的麵相的嗎,為什麽他會在這個情境對她說出來?不可被已逝之教化所累?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話說完,他的身體竟慢慢地變得通體透明,消失了。
“你回來,把話說清楚,我求你!”忍不住大聲喊道,也顧不得會不會驚動旁邊的靈魂了,她不知道要怎麽辦。無端端地入了陰曹地府,被黑白無常帶到了這,這風景如畫的忘川河畔,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告訴她他是孟婆,還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現在又把她拋在這兒,有沒有人可以告訴她這一切是為什麽。
思想間,在那位“孟婆”消失的地方,又漸漸顯現了一個人,一個妙齡女子,也是一襲淡藍色衣裙,娉婷婀娜。她笑盈盈地安慰她,“莫驚慌,走了一個,必會來一個,世間本是如此平衡著的。不可執念過重。”
她平複心情,把注意力調轉,“難道你也是孟婆?”
“是的,我也是在驅忘台司職的孟婆。”她依舊笑靨如花,眉眼間溫柔似水。
這陰司,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到底有幾個孟婆?她不再開口,既然他們懂得讀心術,她何必白費力氣說話。
“驅忘台,乃孟婆掌管。而孟婆,並非你生前所聽到的傳說那般,是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嫗。”妙齡女子孟婆獨自開口解釋道,“孟婆,隻是冥府的一個職司,僅此而已。冥府的孟婆有七七四十九人,方才那位是無涯,我是無憂。”
原來如此。她看著眼前的女子,無憂,倒是十分貼切的名字。
隻見無憂的纖纖素手端起一隻白玉碗,舀起一碗孟婆湯,遞到她麵前,“來,飲下孟婆湯,遺愛忘情,轉世去吧。”
她猶豫著,不敢接過來,遺愛忘情,真要如此嗎?他呢?一年前,他也是來過這兒,喝下這碗忘情湯嗎?“我想見他。”她看著無憂,懇求道。
“他?罷了,見又何妨,你們的塵緣已盡,且讓一切隨風而逝吧。”無憂淡淡道,臉上不再笑意盈盈,“況且,我亦幫不了你。”
“你要我如何讓一切隨風?他等了我六年,整整六年了,到最後卻又因我而死,這番深情,你叫我如何忘懷?”她想起一年前先她而去的他,悲傷滿懷,“起碼,請你告訴我,他轉世何方,過得好不好?”
“請恕我無可奉告。”無憂竟滿是歉意地看著她,想了想,又道,“你隨我來。”
她隨著無憂來到一塊巨大的奇石前。奇石高約十米,寬兩米多,石上右側刻有“三生石”三個碗口大的篆書,其餘的地方空白一片,看不到隻字片語。無憂伸手往石上一揮,衣袂飄飄,掠過之處,像破碎的星光撒在了石頭上。石上出現幾行字: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舍,皆是輪回。
費力地看完石上的字,她心一涼,輪回!輪回!難道她隻能一生複一生地輪回,而留不下一絲痕跡嗎?既然如此,輪回,有何意義?
“一切命中注定。你我皆有各自緣法,隻須聽天由命,終有一日,必將出離輪回。”無憂在她身後勸告道,“飲下孟婆湯,種種苦痛可除,你可安心輪回。飲吧。”
“不!”她堅定地拒絕道,她不要這樣的讓自己的靈魂一再受苦,既然如此,何不讓她魂飛魄散了?
“你不是想見他嗎?隻有進入輪回,你們才有相會的一天,否則,他將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你說的是真的?”
“我什麽都沒說。飲吧。”無憂的神情趨向無止境的平淡,隻是眼神有幾分迷離。
是真的,無憂說了,確實告訴她了!定定地看著眼前這位妙齡的孟婆,她選擇相信她。接過白玉碗,滿滿的一碗忘情湯,甘、苦、辛、酸、鹹,清水般的忘情湯,為何你每一種味道都刻骨銘心。
她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生前的一幕一幕潮水般,在她的腦海裏逐一倒退,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任憑哪一樣,不是她深深眷戀的所在?可如今為什麽一點一點慢慢地淡去,如此,轉世縱使相會還能如何……不!她把喝了一半的孟婆湯重重地摔向地上。
“不!”無憂一聲驚呼,“攔住她!”鬼差隨即出現,抓住了她。可那半碗孟婆湯,覆水難收。白玉碗碎了一地,孟婆湯撒在了路旁殷紅的曼珠沙華上。
她盯著無憂,掙紮著,“你騙我!你騙我……”意識慢慢抽離。
“對不起,仙子。”無憂雙眼迷蒙,“請你原諒我。”
她奮力地掙紮著,鬼差一個不留神,被她掙脫了,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曼珠沙華叢中。“仙子!”耳邊又是一陣驚呼,不,我不是什麽仙子,不知為何,此刻她打從心底拒絕這個稱呼。
左手腕涼津津的,是白玉碗碎片插入了她的手腕,她睜開已經迷蒙的雙眼,看見一抹嫣紅,曼珠沙華,你為何這般顏色,是否離魂泣血,給了你這份妖妍?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滴進了她的額上、眼裏、嘴裏;曼珠沙華,你流淚了,你為何流淚?
她意識全無,再度墮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注:彼岸花的資料來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