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再見麵已然隔世
承和二十九年春,霧焰山脈中的一個小村莊中,鞭炮聲震天,七八個小孩子在一旁高興得大叫,大人們紛紛和主人家道喜,一村子的人都聚到了這個小院子裏來。
我站在人堆裏,懷抱著一個女嬰兒,歡笑聲不絕於耳。“好人有好報啊,簡大伯在天有靈,總算安心了”,“是啊,簡家有福啊,男娃兒女娃兒都齊了”,“這娃兒長得標致啊,像娘親”,“不對,我說像她姨娘,以後啊,說不準就是宮裏娘娘的命啊”,“娘娘有什麽好啊,我說,嫁個好人家,平平淡淡才好”。我聽著笑了笑,對啊,我的乖丹兒,要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輩子。簡大娘則在一旁笑眯眯的看著大家。
“姐姐,”若荷笑意滿滿地抱著傑兒擠進人群,羞赧地喚我。簡祿從廚房裏出來,高聲說:“鄉親們,大家入席吧,今天是我們簡家的大喜日子,希望鄉親們盡興啊,吃好喝好啊。”人群爆發出一陣的歡呼聲,就各自入席了。
我和若荷抱著孩子進屋。若荷輕輕地將傑兒放倒床上,轉過身對我說:“姐姐,你忙了一天了,快去吃點東西吧,別餓壞了。把丹兒給我吧。”
我抱著熟睡的丹兒,小家夥不知道做著什麽美夢,笑了。我抬頭看著若荷:“還是我來看孩子,你出去招呼客人吧,別壞了禮數,快去吧。”她孩子似的嘟著嘴看著我,我笑了:“都兩個孩子的娘親了,還那麽孩子氣。跟姐姐你還客氣什麽。”若荷無奈,笑笑出去招呼客人了。
我坐在床邊,看著兩個熟睡的孩子,感歎一聲,日子,就這麽過去了。一眨眼就四年,在山裏這四年,日子很平靜也很漫長,仿佛一過就是一輩子。我已經二十三歲了,準確地說,算上前世,我老了,四十好幾了,至於是幾,我都記不清了。
兩年前,若荷已經嫁做人婦,如今是兩個孩子的娘親了,龍鳳胎,今日滿月。她的夫君簡祿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獵戶。四年前的冬天,是他在冰天雪地裏救了我和若荷。
四年前,從赫彰回到天儀,到處停停走走,行屍走肉一般,如果不是若荷一直在支持著我,隻怕我就沒今天這麽平靜的生活了。走了小半年,想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度此殘生,一直沒有停得下來的地方。最後到了霧焰山脈附近的時候遭了強盜,我和若荷寡不敵眾,逃進山裏,當時正值嚴冬雪天,我們又凍又餓,無處可逃,躲在一個小山洞裏。洞口餓狼虎視眈眈,我們都以為要葬身狼腹了,我還被狼咬了一口,當時就覺得自己終於解脫。昏迷後再度醒來,發現天不亡我,我和若荷被救了,救命恩人就是簡祿和他的老父親。傷好後,我和若荷以逃難姐妹的身份,就在這個小山村住下了。簡祿的父母親都是老實巴交的好人,兩個老人家待我和若荷視如己出。一來二去,若荷和簡祿就對上眼了,直到兩年前簡大伯去世前,簡祿和若荷才成親。
生活真的很平靜,偶爾我回想起那些泛著痛苦的歲月,心痛仍在。可是很多時候,我都不想去回憶。就這樣一輩子,等活到頭了,就去尋那個人去吧,如果他還在黃泉之下等著我的話。隱冥說的命運和變數,我也沒再追尋,而他老人家也沒再找過我。而紅顏淚還在我的手上,也沒再發出任何訊號。或許,那根本就是一個夢罷了。
這兒的村民們很淳樸,打獵務農為生,隔一段時間便派壯丁翻過霧焰山,去玄洲置辦點生活用品回來,卻從不會帶回外麵的消息。他們的世界很小,容不下國家大事。隻需知道現在的皇帝還是承和帝就好了。我也學得他們不問世事的恬淡。平日裏跟著村子裏女人做做女紅刺繡,讓男人們拿到外麵去換錢。我隻知道,我畫的花樣做出來的刺繡品,在市麵上很受歡迎。我還會教村裏的孩子識字,大家都很喜歡我。
我知道,翻過霧焰山,就是長懌侯府所在的玄洲,顧展延口中可以養我一輩子的侯府。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找他,現在的日子很好,我願意就這麽過下去。如今若荷當母親了,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也又有盼頭了,我是他們的姨娘,我要看著他們慢慢長大。
夜幕降臨,酒席散了,鄉親們幫著收拾妥當一切後也慢慢散去。
將孩子安置妥當了,若荷和簡祿站在我房前,欲言又止。
“進來坐吧,什麽事進來說。”我就知道他倆有事。
“姐姐。”簡祿叫我,他和若荷同齡,就隨著若荷的稱呼。“前幾天我和二黑哥還有小七進玄洲城,給綢緞莊老板賣你做的刺繡品,準備從莊裏出來,就剛好有人來打聽你。”
“哎,還是讓我來說吧。”若荷急性子,說:“姐姐,就是有人看了那些刺繡品,在查你。”
“查我?”我心裏的陰影慢慢擴大,問:“知道是什麽人嗎?”
簡祿想了想,說:“好像是玄洲那個什麽侯?什麽侯府的人。那些人看著很客氣的。”
“長懌侯是嗎?”我猜測道:“那你們告訴他們了?”
“對對,就是長懌侯,但是我們怕惹事,快快走了。”簡祿說完,若荷就趕他出去了。若荷問我:“姐姐,你怎麽看。會不會……”
我搖搖頭,應該是顧展延在找我,隻有他知道我古靈精怪,看到那些卡通手絹和小孩子的衣服聯想到我的吧。畢竟他可是在影月行宮見識過我的向日葵的。想到這兒,我撲哧一下笑了,說:“沒事,應該是一個故人在找我。”
若荷狐疑地看著我,“姐姐,你不要騙若荷才是,如果真是有什麽危險,我陪你走就是了。”
“你這傻丫頭,都是當娘親的人了,還要走到哪兒去。”我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就乖乖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或許再多生幾個,人多,熱鬧。”
看我笑得舒心,若荷也不再懷疑,嬌嗔道:“姐——姐——你笑話若荷,討厭!”若荷紅著臉跑了。
我往床上一躺,放平了自己,深深歎了口氣。他找我,我憂喜參半,一定是有什麽事。不然就算他知道是我,也不會來打擾我的生活的。既然都查到綢緞莊去了,應該很快就找到這兒來了。我就悠著點,等那雙桃花眼跑這兒來找我吧。不知道他這幾年過得如何。還有千儀,不知道和莫君銳如何了,過得好不好。
微涼的春日,我在溪邊洗衣服,尿片堆得跟座小山似的。兩個小家夥將我和若荷夫婦累得夠嗆,連上了年紀的簡大娘都累得老骨頭都要散了。我嘴角含著笑,心想,哎,雖是辛苦了點,可是心裏高興啊。我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佯裝不知,來人在我背後站定,我在水中看見了模糊的倒影,抓起一件剛洗好的衣服,轉身一甩,來人伸手一擋,水灑了他一身,他無奈道:“你這是……”我反手一指,來人以一個及其怪異的姿勢站定——臉愁得跟苦瓜似的,左手還抓著一件衣服,右手捂著胸口被水打濕的部位。“哈哈哈……”我看著顧展延,哈哈大笑起來。
我還沒笑完,顧展延卻動了,把衣服往我這邊一拋,拍拍他身上的水珠:“誰教你的三腳貓功夫。”我暗忖,這死小子,武功果然是不錯的,雖然我沒用什麽力道,可是也不至於那麽快就衝破穴道。
我笑了笑說:“我無師自通的不行啊。”他看了看我,也笑了。我一直看著他,微笑不語。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就指著那堆尿布,對他的隨從說,去,把那些東西洗好了,否則就給爺留在這深山野林,不用回玄洲了。看著他這個樣子,我忍不住笑了,這還是那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顧世子嗎。
山溪流水淙淙,和煦的春風吹拂著,我和顧展延坐在溪邊草地上,相對良久無言。最後,我輕歎一聲,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
“沒有以前那麽自由自在了,不過還行吧。”他這一說,便打開了話匣子。原來我離開的一年後,他的父親便整個家業交給了他,自己就安享晚年去了,就是說長懌侯就是顧展延了。這些年忙忙碌碌打理家族的事務,經常在京城和玄洲之間奔波,倒也沒什麽事,就這麽忙碌著。
很多事,似乎都停在了我離開之前,我也不願再去想,想到千儀,又問他。他神情一下子就暗淡了,我緊張地問:“千儀怎麽了?”
他抬頭看著天,陽光映著他美好的輪廓,我看著幾乎入迷了,他成熟了,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小侯爺了。忽然,我的腦中出現閃現出一對明亮的眸子,我回過神來,低頭揪了根草把玩著。
想了想,他笑笑說:“挺好的,和君銳恩恩愛愛,日子過著悠閑自在,在將軍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地地道道的當家主母。她還時常念叨你,不知道你在外麵一個人過得好不好。”想到千儀,我心裏暖暖的;又想問顧展延他當爹了沒有,又覺得不大合適,就住了口,隻說:“大家都好就好,人生在世,不就圖個好不是。”他又轉過頭來看我:“你呢,三四年就在這大山裏度過了?”
其實我知道,他是想問我去了赫彰沒有。我略去一些事情,把離開京城後的經曆三兩句說了一下。其實江湖上因為紅顏淚鬧得那麽厲害,他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蹙眉道:“是的,你走之後,江湖上關於紅顏淚的消息不脛而走,接著又出現了很多冒充你的人,我當時擔心你有危險還派人找過你,可是找不到。後來又過了一陣,紅顏淚的事又不了了之。可沒想到三年來,你竟然離我這麽近。”
是啊,我心想,這麽近,卻那麽遠。
他一直盯著我的臉看,最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你的臉……”卻找不到詞語再說下去。
我的臉?我伸手摸了摸左臉淡淡的刀疤,三年了,很多事都過去了,可這個傷疤卻一直無法被時間磨滅。我自嘲道:“是不是很醜?是赫彰四公主賜給我的。”顧展延聽了,臉色陰沉著看著我。
三年前那個黃昏,離開明宬從赫彰皇陵出來,剛走沒幾步路,就有一夥人攔住了我的去路,二話不說便把我抓了起來,然後正主出來了,赫彰四公主,就是明宬的發妻。原來她一直知道明宬對一個女子念念不忘,今日聽說丁琅嬛帶了個女子來皇陵,她就猜到是我。索曆和丁琅嬛自然也就趕過來救我了,他們兄妹倆吵鬧了一陣,四公主就把我放了,其實我知道她原本就沒想傷害我,不然她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在索曆眼皮底下抓我。畢竟我相信,能讓明宬俯首以對的女人,不會太差。可是,四公主興師動眾,赫彰王不可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放過我。
於是我再度入獄,不同的是這次是赫彰的大內監牢,還連累了若荷。赫彰王預備將我煉成天下無敵的毒物,可是,赫彰的蠱術傳女不穿男,而萊塔兒和態度一百八十度轉彎的四公主兩個人不從,加上索曆的再三求情擔保我不會聯合其他人對付赫彰,赫彰王氣得一掌把龍椅都給拍碎了。最後,四公主又搬出那個上古傳說,說紅顏淚乃彼岸花仙子心血所化,而那個傳人必定容貌不凡,而如果毀了她的臉,紅顏淚無反應,且傳人的血無法滴入紅顏淚,則說明那個傳人並不具備使用這件神器的能力,而紅顏淚也就不會對赫彰造成任何威脅。此言一出,眾人皆懼,容貌之於女子,是何等的重要,可對心如死灰的我,什麽都不是。於是,四公主就在我臉上劃了一刀,我的血也融不入紅顏淚,赫彰王無奈,就把我給放了。萊塔兒給過我治療臉上傷疤的藥,可是那時候的我,一副軀殼而已,根本就不在乎。還是若荷心疼我,逼著我上藥,不然,隻怕我的臉,會更難看。
回到家裏,簡祿和若荷緊張招呼顧展延和他的隨從,又留他吃了午飯。而顧展延看著我和這一家子,什麽話也沒再說。我知道如果沒有事,他不會來找我,因為見麵聊那麽久了,他始終不提皇宮半個字,對千儀,也是隻言片語。
他心事重重告辭後,我越想越不對,急急趕上去在半路截住他,逼他說真話。
“真的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也好告訴千儀,別讓她老惦記著。”他苦心解釋道。我看著他急著撇清關係的樣子,就來氣,撿起一根枯樹杆就朝他亂揮,他一邊躲一邊解釋,他的隨從在一邊看著急得求爺爺告奶奶,又不敢上來拉我。
一陣鬧騰後,我累得氣喘籲籲,他支開他的隨從後,我忍不住把話一股腦倒了出來:“顧展延,雖然你我無緣,但是作為朋友,我自問對你的默契還在,可你呢,怎麽對我,我知道你不想打擾我現在的生活,可是如果你和千儀有什麽事,你現在瞞了我,我以後知道了,你讓我怎麽辦,你就忍心我背著無數的枷鎖過一輩子嗎!”想起明宬,我的心痛又湧了上來。
顧展延慢慢地垂下了頭,說:“好,我告訴你。千儀確實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