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獻策公主驚四座
夜幕沉沉,明月皎皎。
清華的月光灑滿花林,林中溪水靈動。我款步穿行在幽香疏影中,沐浴著如水的月光,聞著淡淡的花香,心中的積雲漸漸消散。
前世今生,我前前後後活了三十六個年頭,而不僅是今生的十八歲女孩,人間冷暖,雖未冷眼看盡,但也體味不少。一個吻一句話,都不該給我任何影響才是,可剛才的我,確實反應過激了。
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絲竹聲,我加快腳步,進入了百花庭中庭。
中庭亮如白晝,放眼望去,一片花海奇芳鬥妍,稀疏的樹木遍布中庭,每棵樹上都掛有大紅燈籠,每隔百步都擺放著一個燃得正旺的火盆,每個火盆旁都有一麵巨大的銅鏡,正是銅鏡之間反射的光芒將整個中庭照亮的。而這個點子,無疑是我從前世帶來的。起初我是在自己那個十平方米的小屋中使用的,後來千儀發現了,就吩咐人在整個千儀宮每個房間都裝上了銅鏡,繼而傳遍了整個皇宮。槍打出頭鳥,哪怕是這樣的小聰明,在宮中也是不允許的。所以我把這個風頭推給了有太後和皇帝撐腰的千儀,那一次,才十二的千儀並沒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沒有像我獻曲那天那樣問我是誰。
“你回來了。”我走到千儀身邊,她微笑問我,“找了那麽久,找到你的簪子了嗎?”
我指了指頭上的玉簪,“找到了。”望定我的雙眼,她神色詫異,“你的眼睛……”
無奈,哭過的眼睛會腫,我尷尬地笑了笑,“奴婢,剛才在回來路上……想……盜花,不料被花粉迷了眼……”
“嗬嗬……”千儀衝我搖搖頭,笑了起來。坐在千儀右邊的七公主也捂著嘴偷笑。
今天的場地布置得很簡單,可座位安排卻絲毫不含糊。主亭挹芳亭是太後和瑜貴妃的坐席之地,與挹芳亭相對而望的是新搭的台子,待會兒表演時要派上用場。一張火紅色的地毯連接兩處。挹芳亭的兩邊,八字排開的長案,每邊各有兩排,前排坐的是相親的正主兒,後排坐的是來湊熱鬧的看客;亭子兩邊,男左女右地坐著,而越靠近主亭這邊,自然身份越矜貴。千儀就坐在離亭子最近的位子上。而千儀對麵的是幾個到了適婚年齡的皇子世子,可此時卻還不見六皇子在座上。
此時,一聲鑼響,全場肅靜。
“皇上駕到——皇太後娘娘駕到——瑜貴妃娘娘駕到——”皇帝居然也來了。
行完大禮,我站回千儀身邊,卻看到對麵六皇子已經坐定,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安靜淡然,雙手卻不自覺地摩挲這一件搭在椅子把手上的白色披風。
忽然,千儀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眼睛卻定定地盯著斜對麵,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是他們兩個……想起剛才的事,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千儀滿臉光華地回頭看著我,舒心地笑了。君銳就坐在皇子和王爺世子們的邊上,果真不出我所料,而展延,和他在一起,也是什麽皇孫公子吧。
皇帝端坐在挹芳亭正中,太後居左,瑜貴妃居右。皇帝環視亭外眾人“今日是一個大日子,眾卿大可不必拘禮,切莫因朕來了倒拘謹起來了,朕來,隻是聽太後說千儀長公主要獻藝,湊熱鬧來了。”皇帝說著,太後和瑜貴妃都微微笑了,皇帝又笑著看了看千儀,而千儀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沒反應過來,我趕緊提醒她。
千儀回過神來,大方地說:“如此,臣妹定要好好表現,方能承得起皇兄厚愛了。”眾人都看向千儀,眼裏豔羨十分。千儀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主兒,隻是這次之後,要聲名大噪了。眾人齊聲附和,拍起千儀的馬屁來了。我看了一眼,斜對麵兩個人都驚異地看了過來。
“哈哈,好,好,千儀丫頭莫要叫皇兄白來這一趟了。”皇帝朗聲笑道,對千儀的寵愛溢於言表。他又掃了一眼男賓那邊,不知他看的是誰,隻聽得他說,“莫愛卿君銳何在?”
“臣在。”君銳站了出來,依舊是青色長袍,隻是衣料遠不是上次能比的,腰間束了一條玉帶,頭發用衣裳同色的發帶束起,簡潔明了。他往紅地毯中一站,玉樹臨風,在場女子竊竊私語。千儀也不免緊張了,他的身份就要被獲知了。
“好兒郎,你莫家乃我天儀之良將功臣,惜愛卿怙恃已失,太後和朕很是關心你,”皇帝又看看太後,接著說,“望能為你覓一佳人以結良緣,也好向莫家有個交代。”
莫君銳!一品護國公驍驥大將軍莫君銳!我怎麽就沒聯想起來。大敗赤陽國的驍騎大將軍莫君銳誰不知道,隻是我和千儀都沒有把君銳想到莫君銳去,笨啊!此時千儀看著莫君銳,握緊了手中的玉杯,是激動所致吧。如此優秀的男子,隻怕千儀要跟一大堆嬌小姐爭了。
“臣,叩謝天恩。”莫君銳退了回去,轉身之時,看了一眼千儀,神情莫名。
“君銳旁邊那位,可是長懌侯的世子?”太後問道。
展延上前,一雙笑眼看著太後,恭謙行禮,“臣顧展延叩見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後娘娘好眼力,臣正是。”
長懌侯世子?天儀三大異姓侯之一長懌侯的兒子?我苦笑。真是人以群分,跟著千儀,認識的都是這些王公貴族。
“哀家看著就有幾分相像。許久不見長懌侯上京,他可好啊?”太後和藹地看著顧展延,微笑著問。
“托太後娘娘的福,家父甚好,他還讓臣給太後娘娘帶了些小禮物,臣擇日送進宮來。”太後笑了,示意他退下。
“這長懌侯,對母後比朕還好,也不見他給朕帶點什麽。”皇帝笑了笑,看著旁邊的瑜貴妃,“愛妃,今晚請來的嬌客,這滿堂青年才俊淑女,朕看著都歡喜啊。”
“皇上和太後歡喜,是臣妾的福氣。臣妾以為,千儀長公主既然有備而來,何不讓長公主彈奏一曲給皇上和太後助助興?”瑜貴妃是個賢淑的妃子,育有二皇子,也是皇帝登基前的側妃,雖不似瀟淑妃那般傾國傾城,也是個端莊美麗的女子。
“千儀丫頭,你意下如何?”太後征詢千儀的意見。千儀起身微笑道,“母後,今日宮中設宴,女兒以為,應座上嬌客至上。”
我低頭笑了笑,她倒有點心思了。她深知自己那個節目給人帶來的震撼力,若是座上女子技不如她,她最先上了,隻怕後麵的會讓人感覺索然無味,那麽這個以太後名號設的百花宴,就不圓滿了;而若是她臨場發揮不如人,先上了,隻怕明天千儀長公主無才卻好出風頭的臭名,就會傳遍整個京城。
太後滿意地笑了,瑜貴妃也頷首微笑,也微有歉意,轉臉對太後說,“還是長公主想得周到,臣妾讓母後笑話了。”“嗯,瑜兒這次可輸給千儀丫頭了。”這兩婆媳在這兒客客氣氣的,下麵的人都快睡著了。
“既然如此,就請左相的千金為大家獻藝吧。”
我一聽,左相千金?那豈不是那個紈絝弟子的姐妹?
話音剛落,一個氣質高貴的女子出現在大家眼前,淺灰色綢緞抹胸長裙,外罩粉色羅裙,衣袂飄飄長及膝蓋,發似黑緞,麵若芙蓉,淺笑盈盈。我看著都有一種空氣被抽走的感覺,更別說那些青年才俊了。我第一次見人可以將灰色和粉色搭配的衣服穿得那麽好看,真是個美人胚子。看來一個種子結出的果子,差別也太大了。
左相千金在眾人的注視下款款走上高台,步步生蓮花。
高台上已經呈半圓形擺好了四個白綢屏風,屏風可以繞中軸轉動,旁邊還擺了一個紅木長幾,上麵放有很多畫筆以及調好的顏料。邊舞邊畫?我腦子剛冒出一個猜想,宮廷樂師已經奏響音樂。
渺遠輕緩的曲調,飄飄搖搖,散落在百花庭中。精靈般的女子雲袖一揮,舞步輕柔,一個華美的轉身,又舞動衣袂,伴著音樂,在畫屏間靈活翩躚,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她手中持筆,連續幾個旋轉,身上的羅裙轉成了一朵盛放的淡灰色花兒,竟有幾分邪魅,大筆揮灑,四個畫屏上墨色一一顯現;醇和的琴聲,幽遠的簫聲,琴簫合奏,樂聲如珠子連續不斷,時急時緩,畫屏上的筆墨隨著樂聲時濃時淡。
庭中有人開始嘖嘖稱讚了,我不懂畫,不知她的功力如何,隻覺得她舞姿甚美,要同時就著曲子跳舞和作畫,一心三用,實不簡單。我這是第二次看到能這樣表演的人,第一次,是前世,瓊瑤《天上人間》戲裏的知畫,但她是絕對比不上眼前的這位。
曲子越來越急,女子舞步亦愈急,手中畫筆不斷換色著色,四張畫屏上依次出現的是梅蘭菊竹四君子,想是女子借畫明誌,尋找知音。樂聲驟然激昂,女子縱身一躍,離地一米,又旋轉著落地,似一朵絕美的落花。我看得都呆了,難道她會武功?樂聲到一個最高點,戛然而止。女子最後麵向畫屏,以一個回眸微笑定格,全場為之驚歎。掌聲熱烈,經久不息。
爾後又有一些女子上台表演,才藝容貌都不錯,但因左相千金先聲奪人,而顯得後來的女子資質平平了,隻有禮部尚書的一雙千金,孿生姐妹倆一歌一舞,一唱一和,好不熱鬧。而京城善箏名聲在外的右相千金,水平與千儀相比,不過爾爾。
最後上場的是千儀,雖然在宮中見慣這樣的場合,可是有左相千金的驚豔在前,加上她心儀的莫君銳在此,她顯得有幾分緊張,我安慰她,兩人才藝不同,不足以相比,她才寬了心。
高台上,一身薄荷色宮裝的千儀,坐在一個宛若追燈一樣的光圈下,撥動琴弦,聲如珠玉,清冽而玲瓏。光圈是我讓舞台設計的工匠用反射原理做出來的效果,並囑咐他們隻能在千儀公主上台才使用,可惜燈光並不是白色,而是焰色,但這並不減卻千儀仙子般的逸靈。
在座的人早已被這個從未聽過的曲子迷住了,全場鴉雀無聲,不用看,我都能知道他們的神情。我閉眼靜靜享受千儀給我帶來的片刻對過去的緬懷,她彈得很穩,委婉質樸的旋律,絲絲入扣的演奏,琴音之中,聽者仿佛看見平靜開闊的江麵,江風習習,熏風拂漣漪,江邊花影搖曳,水中倒影……更驚人的在後麵,我睜開眼睛,不想錯過這我期待已久的時刻——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千儀唇瓣輕啟,吟詠而出,綿言細語,如鳴環佩,所有人的眼睛為之一亮。千儀神情專注,柔荑靈動,繼續吟出,“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曲調至此,驟然急速,白帆點點,遙聞漁歌,由遠而近,逐歌四起的畫麵油然而生。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這幾句全詩中我最喜歡的,千儀的聲音幽遠,琴聲緩了下來,“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指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歸舟遠去,萬籟皆寂,琴音止,餘音嫋嫋,縈繞在花林中,林中萬物,無一不沉醉其中,沒有私語,也忘了掌聲。千儀看向我,我點頭微笑,她真的太讓我滿意了,對得起我擔了剽竊兩個老祖宗的寶貝的罪名。
“啪啪啪”,終於,一個人起身帶頭鼓掌,接著,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包括挹芳亭裏坐著的三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帶頭鼓掌的人,是顧展延,第二個站起來的,是莫君銳。看見這一幕的女子,都掩不住眼底的羨慕,甚至嫉妒。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皇帝反複吟詠這句,走下台階,走向千儀,定定地看著她,“千儀,朕的好妹妹,這曲與這詩,可是你所作?”
“臣妹……”千儀開口,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此刻掌聲已息,眾人都凝視望著千儀,似乎想知道一個二八年華的女子,如何能有這樣的胸襟與思想,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徹。千儀思前想後,轉頭看我,似有隱忍,我回看著她,不經意地搖了搖頭。
在我彈出《春江花月夜》的第二天,我又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默寫給了千儀,她看到我那張紙的時候,比聽到曲子更呆了,卻也沒再懷疑我問我是誰,隻是說,“亂紅,這樣的詩,不是人人能作出的,我不能在拿了你的曲子後,又要了你的詩,這樣,勝之不武。”
我笑了笑,說這不是我作的,可是她不信,不過也是,我一直都沒單獨去過哪兒,她怎麽能相信我是從別人手中拿來的詩,她隻會相信是我原創的。於是我說服她先練好,至於到時怎麽說,再看著辦。
千儀又說,“像你這樣不凡的女子,如何甘願隻做一個宮女,亂紅,我真真不懂你。”後來她又說不能讓我一輩子埋沒在宮裏在她身邊,還要請太後為我找一門好親事,賜婚於我。我一聽,一個頭兩個大。不得已間說出了太後對我的承諾——千儀出嫁我可不必陪嫁,千儀出嫁,我離宮。千儀聽完,不置一詞。
“皇上容稟,”顧不得許多,我走到兩人麵前,奪過話頭,“公主近年來埋頭苦讀,徜徉於博大精深的典籍之中,頗具心得,這首詩,確是公主日前所作。”
“哦?”皇帝看看千儀,又看著我,他點了點頭,我是千儀的陪讀,我說出這番話,不算逾越。
千儀看著我,她又一次被我搶了先,隻得無奈地答應了,“是的,皇兄,臣妹近日閉門撫琴,感慨良多,惜己之歲月飛逝有盡而歎浩渺人生代代相續之無窮,有感而發。”因為她不會讓我背這個欺君之罪,也不會陷自己於不利的境地。
瑜貴妃也攙著太後走了下來,她淺笑說道,“千儀長公主不愧是人中之鳳,更何況,公主的箏,在宮中,也堪稱一絕,可與淑妃妹妹的琴,同稱宮中二絕了。可惜的是淑妃妹妹今晚沒來湊這個熱鬧,不然,倒可讓在座的都一飽眼福了。皇上,您得好好獎賞一番公主才是。”
“那是自然。千儀,朕,要好好賞你。”皇帝笑道,“你要什麽獎賞?”
千儀想了想,“臣妹謝過皇兄。皇兄,可臣妹不要您的金山銀山,臣妹身居宮中,錦衣玉食,已是福氣,今日怎麽能因這一個曲子向皇兄要賞。”
太後看著千儀,滿意地笑了,“皇上,哀家替千儀丫頭以及所有年輕人要你一個賞如何?”
“母後請講,兒臣自當竭盡所能。”皇帝孝心拳拳。
“我們這些老的,都退了吧,”太後莞爾,“別在這兒給這幫年輕人添堵了。”話已出,所有長輩小輩都笑了,而皇帝笑得最大聲,“母後真是想得周到。如此,一眾人等,都隨太後和朕到禦花園賞月去吧,把這兒留給這些年輕人。”如此開明的風氣,真真讓我咋舌。
眾人散開,那些公子哥兒都走向自己心儀的姑娘,邀請她們賞月賞花,林中漫步去了。而千儀,太高不可攀了,竟沒有一個人敢走過來邀請她,她卻也不急。
我看見她正脈脈地看著莫君銳,而顧展延正拉著莫君銳往這邊走來,我一轉眼,又看見六皇子,他竟也慢慢地踱了過來,我頭一陣發暈。
那次在禦花園,我聽見三皇子和六皇子關於百花節婚嫁之事的討論,突然明了一件事,一件我想不明白的事,就是之前為什麽六皇子要向我彈《鳳求凰》,為什麽在默默為我付出了三四年之後,突然要向我做暗示性的告白。現在看來,意義太明顯了,他早是適婚之人了,這一次,皇帝再不待見他,也不會再將他的婚事束之高閣。明宬想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他真想娶我?這個念頭太恐怖了。可他還征求我的意見,是不是說明,他不會逆我的意思向太後要我,而一定要我心甘情願?
想不通,看著顧展延和六皇子明宬都越來越近了,我趕緊向千儀告假,說自己身體不適,她竟也答應了我提前離開。
我轉身跑開之前,看見明宬停了腳步,既不走向千儀,也不走向我,而是站定了看著我,似乎此刻的他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種遺世獨立氣息,比上次撫琴的他,更顯孤獨入骨。又想起禦花園嬉皮笑臉的他,不知這水樣的男子,到底有多深,我不敢再看,匆匆離開了。
本章引用資料
《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