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你來了
千年以前執天下道教牛耳者的清涼山上,一些個閉關修道數十載的老道士,罕見的破關而出,站在山腰處,等著以畢生修為換來登仙台資格的老道人歸來。
老道三個師弟走在師兄身邊,把老道人圍在中間。
老邁的道人嗬嗬笑道:“幾位師叔都出來迎接,你們就說師兄這麵子大不大?”
他掌律師弟純化是個直性子,翁裏翁氣道:“是登仙台麵子大。”
老道人瞪了一眼這個半點麵子都不給他留的二師弟,望著他掌教小師弟。年輕道人純鈞連忙道:“當然是大師兄麵子大了,如果是我們三個換來了登仙台資格,咱們四位師叔仍然是不會露麵的。”
老道人這才舒服了幾分,眯起本就睜不開的雙眼。
年輕道人純鈞微微低頭,悄悄擦掉眼角淚珠,他何嚐不知道大師兄已經沒多少日子了。
師兄弟四人中的唯一一位劍修慕青百,身上繚繞著鋒銳的劍意。
狗皇帝欺人太甚!他心中憤恨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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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一壇酒的青年被華府守衛攔下,那個已經換上一襲白麻衣的仆役看著這個神情古怪的年輕人後,細細打量了一番,才小聲道:“公子,今日華府不待客,若無邀請,您還是先離去吧。”
雖然蘇景琮穿的普普通通,而且有些麵生,但能今天能來往華府的,怎會有尋常百姓?
蘇景琮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看看手中提著的這壇酒,艱難道:“本來是想給華老國師送一壇酒,看來終究是沒能趕上。你把這壇酒幫我放在華國師靈前,我就不進去了。”
六年前,華府誰不認識他?他進出華府,又有誰會攔下他盤問?如今似乎已經有了那物是人非的感覺。
身材消瘦的仆役略微思量後,接住那壇酒,之後如何處置,自然是交由小姐定奪,他隻能幫這個也不自報名號的年輕人帶入府中。
蘇景琮道謝後,轉身離去。
一頂轎子停在了華府門前,裏麵走出來一個傴僂老人,他惶急下了轎子,落腳不穩,險些摔倒。蘇景琮剛好路過,順手扶了一把。老人連道謝都來不及,就要往華府裏走去。他才走出一步,卻突然停下,回頭看著正在逐漸遠離的那個年輕人,若有所思。
“把他攔下,快攔下!”老人急忙吩咐四個轎夫。
四個轎夫不明所以,立即跑過去把蘇景琮團團圍住,神色不善。
老人連手中拐杖都丟掉,幾乎是小跑著走到蘇景琮身邊,死死抓住蘇景琮衣袖,蒼老聲音傳出道:“可是岐王蘇景琮?”
蘇景琮轉過身去,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回沈大人的話,正是小王。”
老人嘴唇顫抖,說不出半句話來,他拉著蘇景琮的衣袖,往華府走去,也不管蘇景琮是否願意。其實這個年輕人若想掙脫,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或許是他心中差一分進入華府的勇氣,而抓著他衣袖的老人,讓他打消了最後一抹顧慮。
有這位當朝正二品大員禮部尚書帶路,再無人攔著蘇景琮入華府。這位尚書大人,華府之人半點不陌生,華天在世時,與這個老頭私交甚好,以至於皇帝都對這個老人頗有微詞。
穿過中門直入大堂,蘇景琮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跪在寬大的白幕布前,白幕後,是那位曾官拜正一品的前任國師的棺槨。蘇景琮跟在沈在堂身後,慢慢走了過去,每一步都都走的艱難萬分。
年輕的女子察覺到年邁的老人到來後,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沈伯伯,你來了。”
沈在堂沒有開口,上了一炷香後,一屁股坐在蒲團上,似哭非哭道:“你爹這輩子,與沈伯伯爭稷下學宮宮主的位置,贏了;與沈伯伯爭國師的位置,也贏了;最可氣的是,當初我們兩人一同前往滇州遊學,兩個二十多快三十歲的光棍,結果你爹順路就拐了一房媳婦。這件事你爹在沈伯伯耳邊嘮嘮叨叨大半輩子,沈伯伯的耳朵都快被磨出繭子了。你說他怎麽突然就走了呢?他都與我說好,要再嘮叨十年二十年才行,他怎麽就走了呢?”
老人已經泣不成聲,華芙璃輕輕拍打老人的後背,為他緩緩順氣。
睜開雙眼,老人仿佛看見躺在棺材裏的家夥,與自己年少求學時的光景。那個意氣風發的讀書人,那個尚有稚氣的讀書人,那個有遠大抱負的讀書人,怎麽就這麽睡了呢?
蘇景琮終於走了過來,雙膝一彎,跪在地上,淚水忍不住滑落,他輕聲道:“師父!”
這輩子教過他的人很多,有教他習字的葉老丞相,有教他習武修練的魏爺爺和去世六年的宋爺爺,還有他身為太子時的三公。但在蘇景琮心中,他隻有一位師父,就是這個已經駕鶴西去的老人。
少年時心性不定,屁股在板凳上根本釘不住,娘親把自己交給這個老人,隨他開始打坐下棋。當時老人尚才中年,每日盯著少年必須打譜四個時辰,那時候華天就是年幼的蘇景琮心中最大的惡人,每次見到華天,他連個好臉色都奉欠。
是什麽時候,他對那個整天埋在棋盤書籍裏的讀書人看法變了?好像是那一場賭棋,北陸第一棋道高手南下尋求對手,下棋三十二場無一敗績,攜大勢來到京城挑戰這個讀書人。若那一場東唐這邊輸了,兩國之間某些捉摸不透的氣數,就會往北陸那邊倒去,屆時北陸四大王庭將短暫統一,南攻東唐,戰火甚至會綿延上千裏,無數百姓也將流離失所。
那一局棋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觀棋者中有七八個享譽諸國的九段高手,最終,那個中年讀書人勝了,北陸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勢,被他隨手掐滅。
少年看到那個中年落子從容地模樣後,暗下決心,有一天一定要代表東唐北上,與北陸下一局棋,然後像他的師父一樣,戰而勝之。
可是為什麽您就這樣走了呢?我特意為您帶了一壇杏花酒,神仙佳釀,您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蘇景琮把酒倒在地上,哽咽道:“師父,景琮來遲了。”
華芙璃看著這個年輕人,依稀能看出他少年時的輪廓。本以為這個人她此生再也不願見到,為何現在看到他,她心中反而覺得他能來真好?
女子盡量平靜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