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一場鬧劇
建安帝見自己的得力幹將跪地作揖,於是出聲道:“你的忠心,朕比誰都清楚。汪力不是被野獸撕咬而死嗎?與驃騎將軍有什麽關係?”
理由與當年一模一樣,改都沒改。
一些大臣垂首不語,瞧著上躥下跳的大司農與蒼禦史是如何麵如土色,卻又敢怒不敢言。
瞧瞧,這就是**裸的偏心。
驃騎將軍殺人,建安帝替他抹掉說他無錯。
換做是其他人,敢在建安帝跟前放肆,早就被建安帝丟去刑獄問罪自殺。
要不然,怎麽那麽多人前仆後繼的,就是想要博得天子的寵幸呢?
這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偏愛嗬護,無論是誰都無法無動於衷,甚至是平靜如水吧。
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
在諸位大臣若有所思時,付習原隨後出列,他朗聲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講。”建安帝頷首。
“陛下,剛剛蒼禦史參驃騎將軍無故殺人,臣倒不以為然,驃騎將軍隻是替陛下代行軍法,何嚐有錯?”
此話一出,蒼禦史就怒了,他甩頭投向付習原,罵道:“付習原,你這是什麽意思?驃騎將軍無故殺人,難道還能顛倒黑白,無視事實嗎?”
事實難道不是大司農的堂弟汪力刺殺大將軍,被驃騎將軍提前一步,以軍法處置了嗎?
付習原心中不以為意,麵上卻說:“蒼禦史,稍安勿躁。刺殺三軍最高統帥,論律當斬,且三族滅,父母子女同產者皆棄市,驃騎將軍此舉雖然衝動了點,可也是照顧了汪家孤苦伶仃,人煙稀少的情況下,才做出的決定。臣以為,殺一人,而保十人不死,這是大仁大義。”
誰不知道建安帝對兩位得力將軍視若自己的左膀右臂?偏偏汪力沒眼色,認為自己的父親實乃為邵徹所害,於是處心積慮要殺了他,結果好死不死的,得罪了驃騎將軍,直接一箭射死。
雖然過程讓人瞠目結舌,可結果換來汪家的幾代安寧,已經是很不錯了。
——皇帝真正要追究起來,汪家幾代人都不夠被建安帝砍殺的。
建安帝沒有終究汪力的責任,也是看在汪老將軍為國效力的份上,這才選擇息事寧人,輕輕放過。
——當然,不追究不代表不生氣隻看建安帝事後對汪力之死的冷漠態度,便可知他大約還是惱怒了汪力的違逆之舉。
汪力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除了當事人念念不忘外,還有誰記得他?
“大仁大義?”蒼禦史不免覺得好笑又荒謬,“他隻不過是靠著皇上的寵愛,才敢這樣肆意妄為地殺人,換做是平民百姓,又或者是在場的各位,有誰敢這樣對待一個朝廷命官?皇上顧念椒房之親,而選擇偏袒驃騎將軍,令死者死不瞑目,這公平嗎?”
一言激起千層浪,無數人被蒼禦史的膽大妄為嚇到了。
先是各種指摘驃騎將軍無故殺人,後是辱罵皇上為了一己之私遮掩事實,這個蒼禦史的膽子也忒大了點。
即便是他父親在世,也都不敢這樣指摘當朝天子。
“蒼禦史今日,格外話多啊。”陳紹之隨即起身,笑嗬嗬地對著滿臉憤慨的蒼禦史,一字一句道,“無故殺人這個罪名我認,但請你明白,我舅舅是統率三軍的最高長官,不是你們這般隻會在京城裏賦詩風流的文人能比的。我舅舅,第一次出征西羌時,朝中上下質疑他資曆淺薄,僅憑內宮之寵就能登上將軍之位,皇上簡直是昏了頭,可是後來呢?一次次捷報傳來,哪一次不是我舅舅的功勞?汪力之死,錯在他不該隨便刺殺大將軍,誰若是敢對大將軍不敬,就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說完,陳紹之不屑地瞥了一眼又氣又恨的蒼禦史,接著又對看戲的建安帝說道:“陛下,臣殺人確實有錯,大司農說的對,汪力的的確確是死於微臣的弓箭下,殺人償命,微臣無話可說,但是,他殺我舅舅,微臣堅決不能容忍。”
一席話說下來,陳紹之與邵徹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
邵徹皺了皺眉,正欲說些什麽,孰知建安帝開口了,“罷了,汪力刺殺大將軍是罪,且為野獸所傷,實乃不幸,朕決定聘請汪力的侄女為東宮良娣,汪力的侄子也一塊入東宮,追隨太子。”
楚崇賢已然成年,但太子妃人選建安帝與邵皇後還沒有打算好,是以時到今日多少人覬覦東宮太子妃的位置。眼下汪力的侄女進了東宮,還是良娣,位分僅在太子妃之下,難保未來不會母憑子貴,一躍而上成為太子妃。
如此一來,已然頹敗的汪家立刻變成眾人眼裏的香餑餑。
有了這道聖旨,大司農還能說什麽?求建安帝殺了陳紹之嗎?
那是不可能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建安帝的心意不可扭轉,他執著多年的複仇信念,一下子瓦解了。
收到來自上首天子那冰冷無情的眼神打量,大司農心裏一顫,努力低著頭,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隻可惜,建安帝擺明了就是要殺雞儆猴。
於是,不出意外的,在諸位大臣齊呼皇上英明後,建安帝淡淡道:“前段時間,廷尉向朕稟報說大司農收了一戶農民的幾畝良田,朕想著此事大司農是不會做的,但案子還是要查的,大司農可有什麽意見?”
咯噔!
秋後算賬,大司農苦笑一聲,深吸一口氣,低聲回答:“臣……無異議。”
“這就好,廷尉,將大司農帶下去吧。”
建安帝揮了揮手,風光了好幾年的大司農轉眼間就變成了階下囚,而起因隻是他參了驃騎將軍一本。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大臣們暗暗提醒自己,不僅是邵徹惹不得,這陳紹之更惹不得。
大將軍還會好聲好氣地和你講道理,但驃騎將軍就不一樣了,一言不合就打你,沒有道理可講。
這對舅甥,還真是截然不同。
一個如玉內斂,一個如火霹靂,一明一隱,一烈一溫,完全不同的風格。
看來,他們還是低估了邵徹與陳紹之在建安帝心目中的地位。
大司農被罰了,罪魁禍首之一的蒼禦史還能逃脫死劫嗎?
答案是不可能的。
“蒼禦史,你構陷朝中大臣,朕覺得你該去齊地好好清醒清醒,以免日後又胡言亂語。”
建安帝冷冷道。
齊地,那是不久前齊王前去的封地,去了那裏,相當於以後無緣長安了。
變相的貶謫了,顯然天子惱怒程度遠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更猛烈一些。
“皇上,微臣冤枉啊,微臣一片丹心啊……”蒼禦史開始大喊大叫了,對建安帝表現忠心了。
諸位大臣嗤之以鼻,建安帝最不缺的就是忠心耿耿的大臣,這個蒼禦史沒頭沒腦地參奏皇上的寵臣驃騎將軍,惹怒了建安帝,還在那裏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忠心。
——天子素來薄情薄恩,君不見當年那些一力扶持他的功臣們的悲慘結局?
那些功臣不忠心嗎?不盡力嗎?
可他們的結局不依然是死無全屍?
很明顯,建安帝的心腸硬的很,非常少人能得他的另眼相看,甚至是一心相護。
他不需要那些不得他心的“忠臣”,他要的僅僅是為他所用、聽話好用的忠臣。
忠臣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要看當今天子如何看待你。
蒼禦史是這種人?肯定不是的。
驃騎將軍是嗎?自然是的。
“蒼禦史,齊王年紀尚輕,需要一位國相去幫幫忙,你去了,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
建安帝的耐心在蒼禦史無止休的哭訴下徹底告罄,涼涼的語氣裏,頭透出幾分不耐煩之意。
——一國之君,還需要看誰的臉色委曲求全嗎?
“臣……謝主隆恩。”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蒼禦史還能說什麽?
再反對下去,那麽這份差事直接告吹,然後伴隨著他的,將會是牢獄之災。
見蒼禦史總算是低頭了,建安帝的臉色才稍微好點。
早朝一散,很多人圍在大司農跟前巴結逢迎,當然,邵徹與陳紹之的麵前,沒有人敢去。
畢竟他們二人為了避嫌,素來不培植黨羽,至於這些大臣,也就是限於麵子情,沒有深交。
邵徹瞧著張揚的陳紹之,微微一歎,“當時你這件事,還是做得太衝動了。”
明明有那麽多辦法,為什麽采取這種極端方法?
陳紹之聞言,搖了搖頭,“舅舅,汪力刺殺你本來就沒有那麽簡單,有人想要借此試探我們二人,我自然不會隨了他們的願。”
陳紹之與邵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有的榮光皆維係於邵家,他們的政治立場也是相同的——維護邵皇後與太子楚崇賢。
他不可能為了其他人而選擇放棄自己的親人,包括女人。
他有夫人兒子,但是不代表這些人就足夠他為此拋棄邵家,遠走高飛。
當年,陳紹之攻打北羅時,曾經有一位非常愚蠢的北羅貴族少女想要接近他,似乎要用美人計勾引他拋棄家國,為愛私奔,結果不出意外的,就被陳紹之軍法處置了。
軍營裏不能出現女眷,即便有婦人,也是在後頭幫忙的,才不會與士兵混在一起。
他這一生,心有大魏,也有親人,愛情所占的分量不值一提。
換句話說,即便將來有一天,國家有難,他亦會義無反顧地前往,當然,前方縱有千難萬難,他也勇往直前,英勇無畏。
死,也死得其所。
為國奉獻了一生,才是他身為大魏將軍的宿命。
“你這孩子啊,”邵徹搖了搖頭,“那些人挑撥離間,舅舅明白,但是啊,以後做事情別太衝動,提前和舅舅說一句,也好讓我反應過來啊。”
當時他告假沒有去甘泉宮打獵,可能是此事引起了陳紹之的注意,然後一路排查,被他知道了。
“舅舅,你覺得我做得不對嗎?”
陳紹之抿了抿唇,神情帶著一絲沮喪。
他從來不後悔自己射殺了汪力,對邵徹不敬,就是對他不敬,可是無論是舅舅,還是別人,都不讚同他這樣做。
明明是汪力的不對,他替舅舅報仇,有何不對?
“你沒有錯,就是衝動了點,舅舅不怪你,但是你……切勿先斬後奏了。”
邵徹揉了揉眉心,這家夥是瞅準自己不會允許他射殺汪力的提議,才會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在建安帝麵前膽大妄為地做出驚天壯舉。
反正事已至此,邵徹也無法說什麽了。
“我知道的。”
一得到邵徹的原諒,陳紹之的眼神就亮亮的。
舅甥二人,說是舅甥,但勝若父子,因為相似的身世,邵徹與陳紹之惺惺相惜,感情自然不一般。
陳紹之的母親早早嫁人,無力照顧陳紹之,是邵徹親手帶著他,見證了他從牙牙學語到長大成人的過程。
在他的人生成長經曆裏,邵徹占據了太重要太重要的地位,亦師亦父,日久天長下,這份親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相提並論的。
沒有誰,比邵徹更在意陳紹之了。
遠處的付習原見著陳紹之與邵徹有說有笑的樣子,不禁目光一閃,疾步至邵徹麵前,微笑道:“大將軍得此後輩,實乃三生有幸啊。”
就算是親兒子,也做不到這樣不管不顧維護自己親爹的舉動。
前方萬般風險,卻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不得不說這份感情很讓人羨慕。
邵徹一聽到別人誇獎陳紹之就樂得不行,驕傲不已地說道:“紹之可是我的外甥啊,有他在,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陳紹之比起邵徹更年輕,戰功煊赫,未來邵徹一走,三軍最高統帥的位置自然是要轉交給陳紹之了。
陳紹之又恢複了在外人麵前寡言少語姿態,付習原不惱,隻就與邵徹說道:“驃騎將軍英勇善戰,大將軍你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但驃騎將軍還太年輕,有些事情未必做得好,習原覺得,有大將軍坐鎮,反而更好一點。”
邵徹已經把一些事務轉交給陳紹之處理了,培養後輩的目的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