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雪
【雲城】
雲城是玄滄的主城，也是玄滄最為龐大的一座城。雖然沒有花城的滿城鮮花盛開，也沒有築城那樣的巧奪天工，但在暴雪已至的十二月到來此處的時候，用灰白色石頭砌成的宏大城牆之前，依舊能感受得到那種恍如天穹一般的震撼。
“雪下的好大啊。”雲棲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那種寒意，她將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了些，要不是仲長空之前專門給她找了手爐還有各種防寒的衣物，在此刻她可能會凍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從內崩潰，就算十月都要穿著一身厚厚的衣物，在大雪紛飛的十二月更是無法抵禦那種嚴寒。
“已經是冬天了。”仲長空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她的身體比正常人還要好上許多，在此刻隻披了一件氅衣，毛絨絨的衣領蹭在她的臉頰上，她抬手遮住了飛舞的雪花，眯起眼睛看著大街：“家家戶戶都貼上春聯了。”
“瑞雪兆豐年。”雲棲笑著就向著前方走去：“我記得你說已經定好了房子，在什麽地方？”
“還要往前一點。”仲長空說著拿出了之前記錄的書冊：“雲城是玄滄最繁華的地界，因為人流匯聚所以無論是風俗還是地方特產都趨向於大眾化，我們隻在這裏停留幾天，然後就一路往澤川地帶前往天都峰。”
仲長空說這話的時候雲棲正蹲在地上捏起雪花，玄滄位於北方大雪比華商要凶猛的多，華商最多就是濕冷，而玄滄的冷十分生硬，雖然沒有那種潮濕，但溫度的猛降依舊要比華商的冬天可怕的多。華商的一場雪最多隻有一個指節的厚度，而玄滄如今的雪量已經沒過了腳踝，看樣子還遠不到停止的時候。
“城中就已經是如此暴雪了，不知道天都峰那邊如何？”雲棲收回了被凍的通紅的小手，她本身的寒意就已經侵入了五髒六腑，每個晚上仲長空都要不斷地給她加溫她才能入睡，無論何時何地手都冰冷的像是暴露在雪花之中的生鐵。但她還是在觸碰雪花，那種冷到骨子裏幾乎要發燙的觸感讓她有種鮮活的，活著的感覺。
“一定會非常壯觀。”仲長空想起了自己曾經眺望過的珠穆朗瑪峰，她從未去過那個地方，但有看到過。那是照片無法帶來的震撼，人在自然界麵前是如此的渺小，就如同浩瀚的宇宙之餘人類一般，不過就是渺滄海之一粟罷了。
雲棲點了點頭，在仲長空轉身去旁邊買小吃——這已經成為仲長空的習慣了，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第一時間買當地的特產給她，她也不忌口，來者不拒，嚐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的時候伸手撫摸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跳……真是越來越快了。
那種似乎能連帶著整個身體疫情躍動的觸感似是能抽動著心髒一起拉扯，這些天她也能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但與之相反的是前進的動力在不斷地趨勢著她，精神和身體像是分裂開來了一樣。仲長空也已經察覺到她身體的狀態，盡量不斷地扶持她，讓她一直走到現在。
她已經能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
但她的內心卻是無比歡欣而明朗的。
鬆開了放在心口的人，她抬頭看向天空。
遠處雲城中的皇宮巍峨，大雪紛飛將所有的紅瓦都掩蓋，吐出的氣息化作白霧散開在雪花之中。如此的輕，又是如此的深沉。
她想起了躺在後院屋頂上看著天空的樣子，她的視線裏總是隻能看到那樣一片狹窄的世界，但在此刻她已經見識了另一個國家的風貌。那些漫山遍野盛開的鮮花，那些常人難以想象的精致建築，如今還有大雪紛飛與白色融為一體的城市。
“或許是因為這裏的天氣很冷，本地也喜歡辣的東西。”
在雲棲看著遠處的時候仲長空已經回來了，她將一個紙包放在了雲棲的手上，上麵還露出了很多木簽：“不過比起築城的重辣，這裏好像甜辣更加盛行，再加上隔著澤川魚水豐富，各種魚的做法層出不窮，尤其喜好燒烤。”她笑著說：“這是這裏非常出名的蜜製烤魚，沒有刺的。我剛剛嚐了一條小黃魚，味道真的不錯。”
“好啊，我最喜歡吃魚了！”雲棲迅速收回了視線，這一行讓她吃到了很多從前沒有吃過的東西，華商不沿海，內陸尤甚，魚蝦之類的東西都很少，海鮮就更不用說了。但玄滄位於江河附近，特別是築城一日各種海鮮不斷，可惜的是她好像有點過敏，但魚還是可以的。對此仲長空覺得可能是他們在煮食物的時候沒有煮透，也沒有做好清理的工作。
從仲長空的手上接過烤魚，在揭開紙包後那種混合著甜味的香辣氣息就隨著風一起湧了出來，讓飄落的雪花都微微融化了。
看著雲棲就這麽站在路邊捧著紙包腮幫子鼓鼓地吃著烤魚，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畢竟那樣子實在是有些過於可愛。仲長空在一旁舉著傘為她擋去飄落的雪花，在雲棲埋頭苦吃的時候隨手接住一片紛飛的雪花。
如果說能有什麽讓仲長空感覺到喜悅的情緒，那或許就是食物了。她還是巫馬十五的時候經常會和二十九個孩子關在一起，他們的食物最開始是三十個麵包，後來一天天減少，到最後隻剩下一個。
在仲長家族裏，所有的女性和非貴族所生的孩子全都會被關在巫馬家族之中，巫馬家族雖然冠以家族之名，但實際上就是一個為仲長家族輸送死士還有各種工具人的地方。所有孩子在會走路後就會開始被訓練，先給二十九個朋友，在熟悉之後開始進行廝殺，將所有的友情和愛慕全都撕毀，人性被肆意扭曲，到最後走出巫馬家族的人，再也沒有屬於人的感情，隻剩下純粹的獸性，還有被洗腦到極致的仲長家族至上思想。
手微微收緊，攤開時雪花已經全然融化，成為帶著涼意的水滑落。她眯起眼睛，看著還帶著些許冰渣的水墜落，直到滴落地麵之中。
她的母親是仲長家族的一個奴隸，被家主強暴後生下了她——雖然說是強暴，但實際上母親應該是心甘情願的，畢竟隻要把孩子送入巫馬家族她最起碼就能不被打還能有口飯吃了，還能在仲長家族作為女傭，簡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她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還很小，自己都是一個孩子，再加上營養不良生她的時候差一點就難產而死，但還好仲長空也營養不良，體質十分的差，這才免於幸難。
和那群身體力壯的小孩子相比起來，她沒有任何優勢。
事實也確實如此，她沒有殺一個人，但她教唆了所有人自相殘殺而死。
“這個烤魚比之前那些烤魚味道都要特殊。”雲棲吃完一整條烤魚後心滿意足地收起了紙包，她用手絹擦了擦嘴，然後眨巴眨巴眼睛看著仲長空：“這裏有什麽好喝的東西嗎？”
“當然，不過這種好喝的……”仲長空微微皺眉：“聽說本地人都不喜歡喝。”
混合著鐵鏽和奇怪的腥味，殘留在唇齒之間的是一種溫暖而又惡心的味道。那種灼熱的液體滑入胃中，像是岩漿一般，直至將她的大腦都燃燒殆盡。
不不不，這不是人的大腦或者屍體什麽的，隻不過是活吃動物罷了。她從不會去吃這些東西，倒不是因為覺得殘忍和難以下咽，單純是她讀過書，知道同類相食會引發朊病毒，她可不想剛活下來就又發病。
但那種腥味和帶著血液的肉也實在是令人作嘔，她曾經覺得肉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但在接觸到煮熟了的肉的時候，她覺得火真是太美妙了。
隨手往嘴裏塞了一顆浸了糖汁的果子，微微一咬那種甜美的滋味頓時就潤滿了喉嚨。或許在這麽久之後，糖這種東西也漸漸能夠習慣了。
“不過，你也可以去試試，聽說還是聽營養的，就是不好喝。”
最後仲長空一邊拍著雲棲的背一邊給吐的昏天黑地的她灌水，旁邊賣豆汁的老板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旁邊排隊的路人瑟瑟發抖：“這真是京城的特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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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峰】
澤川地帶的取名於“恩澤川蜀”，與之相對應的還有一個澤蜀一帶，但那邊要比這裏溫暖許多，並且因為地理位置良好所以也聚集了不少居民，是有名的文官之鄉。
但它的老朋友澤川就太過於寒冷，以至於走出好幾裏都看不到一個人。
“我，我之前……還想著為什麽這邊的範圍這麽大，但其他國家卻沒有什麽怨言。”雲棲趴在仲長空的背上，此刻的她聲音已經輕到似乎能被風吹走，甚至連話都說的不太連貫：“原來，原來是因為這裏都不適合居住……”
“我們快到了。”仲長空能感覺她的生命正在流逝，此刻背著雲棲卻好似感覺不到她的重量一般，輕的就像是漫天飛舞的雪花。
從雲城到澤川的路上雲棲的病情快速惡化，隨行的太醫告訴仲長空雲棲可能撐不了幾天了，畢竟這一路上也完全沒忌口前兩天他們還出去在冰天雪地裏堆雪人，如今這種情況也在意料之中。
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仲長空就打發太醫先回去，畢竟太醫年齡也大了這邊越來越冷，之後讓暗衛把東西都交給她，接著她就讓暗衛在澤川等她，而她背上了雲棲，兩個人前往天都峰。
越是靠近天都峰雪就越大，風幾乎快要吹得人睜不開眼。仲長空將雲棲裹的嚴嚴實實，自己也披上鬥篷，本來想打傘的，但這樣的狂風打傘估計馬上就要用傘蹦極，最後還是算了。
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了天都峰下，也幸好這座山並不高的原因之前也有不少人有試圖上去過，所以下方還是有台階。她也顧不上做那些防控措施，雲棲的氣息越來越弱了，她很擔心再耽擱下去就不能讓雲棲看到山頂。
“真是……好大的風啊。”
雲棲的聲音模糊地耳後傳來，像是一陣微風。仲長空背著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狂風呼嘯，拉扯著兩人的衣衫飄飛。
漸漸地其他聲音都不能再聽見了，隻有雲棲灑在她脖頸上的微弱呼吸還能察覺到她活著。仲長空一邊想要加快速度，一邊又擔心走的太快導致雲棲不舒服，隻能死盯著人工智能給出的雲棲生命值，簡直是戰戰兢兢地往上走。
雲棲隻感覺整個世界都搖搖晃晃的，她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滿天的雪花，但也有覆蓋在此之下的樹冠。那些樹真是奇怪，城中的花草都經受不住風雪枯萎，這裏卻還是鬱鬱蔥蔥，那樣頑強的生命力，真是令人佩服。
她腦中胡思亂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眼皮好像越來越沉，她知道自己如果真的睡過去就再也不會醒了，她自己倒無所謂，但仲長空這麽努力想讓她看到山頂的模樣，她又怎麽忍心讓她失望？
耳邊風聲依舊，隻能聽見腳踩在雪花上的聲音。
都說人死之前會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但雲棲此刻卻隻是看著雪花，前塵往事，竟是一點都未引起她的注意。
“到了。”
就在雲棲這麽想著的時候仲長空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抬頭望去，原本還耷拉著的眼皮頓時猛地抬起，那雙死寂的眸子瞬間充滿了璀璨的光輝——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極其震撼的景象，天空青白，大地雪明，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從此處往下雪花似是狂暴地湧起，竟呈現出逆流而上的趨勢，紛紛揚揚，波瀾壯闊，那些被狂風掛掉雪花的鬆樹依舊屹立不倒，鬱鬱蒼蒼的鬆葉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刺眼。
雲棲從仲長空的背上跳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巔。狂風大作，似是要將她的身體也一起吹落，但她就是那麽站著，像是一粒石子在對抗狂風，久久的，久久的不願離去。
然後，她突然跌倒了。
仲長空趕緊上前將她抱起，再去試探她鼻息的時候就發現雲棲已經沒有了任何氣息。她緊閉雙眼，唇角微微上揚。
就像是看到了十分美好的東西一般。
遠處，陰霾散去，在無數風雪之後，太陽正在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