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舍得
雲棲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長時間,隻是在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旁邊的燭火有些太過刺眼,那種微弱的光芒在此刻像是太陽一樣令她無所適從。
“醒了?”
她幾乎是剛睜開眼睛就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雖然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聽過,但在此刻卻不知為何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雲棲下意識地扭頭,就看到一個披著鶴紋氅衣的女子坐在她身邊,女子手上還拿著一個碗,根據順著風飄來的苦澀氣味她能分辨出這是即將要喝的藥。
“你是……?”
因為燭火讓雲棲不能直接打量這人的臉,但她拿著碗的手在白色的衣袖下蒼白的有些可怕,卻不會給人病態的感覺,反而無端有種空洞到極致的虛無。
“初次見麵,我是仲長空。”仲長空將雲棲從床上扶了起來,然後順手把淩亂的長發給束在了她的腦後,接著將碗遞到了她的麵前:“你現在感覺如何?還能動嗎?”
雲棲試著活動了一下,雖然身體還是非常的虛弱,但都是內傷,外表上來看倒是沒什麽問題了:“可以,沒什麽問題。”在回答這個問題後她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好像之前曾在什麽地方聽到過,下意識地抬頭:“仲長空?你是……長公主殿下?”
雖然雲棲現在已經不會因為什麽事情而有太大的波動,但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和長公主扯上關係。作為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仲長空從一出生就是皇家的掌上明珠,自古以來女子都沒有皇位繼承權,而且她的母親就是皇後,在沒有威脅的情況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會閑的沒事給自己找麻煩,這位長公主的一生可謂是順風順水,和她這樣淒慘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雲棲還記得自己是昏迷過去了,因為雨太大所以守在周圍的侍衛都去躲雨,她迷迷糊糊之間記得綠蘿說要去求齊桓過來救她,而她的記憶也就到此為止。
“是殿下救了我……?”她想起了綠蘿:“殿下是否見過一個身著綠色長裙的小姑娘?”
“不算是,我隻不過是受人所托。”仲長空漫不經心地說:“我之前路過侯府門口的時候意外撿到了被扔出來的婢女,她求我救人,我好奇就進來看看,然後就發現你倒在祠堂裏。”說到這裏的時候她露出了有些好奇的表情:“發生什麽事情了?我撿到那個婢女的時候她被打的皮開肉綻,你又跪在祠堂前……”眼神猛地一沉,帶上了幾分上位者的氣勢:“莫非齊桓如此草菅人命?”
雲棲並沒有注意到仲長空後麵的話,在聽到綠蘿被打的皮開肉綻扔出侯府的時候她一直毫無波瀾的眼神終於出現了些許變化,就像是一顆石頭砸入了湖麵之中,濺起了無數波瀾,映照著燭火在她的瞳孔之中像是要燃燒一般。
“綠蘿被打的皮開肉綻……?”雲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為什麽?難道是因為她不小心衝撞了侯爺嗎?”
“這倒不是,綠蘿還是一個非常懂規矩的小姑娘。”仲長空實在受不了古人那套尊卑有序以下犯上就得死的觀念,在此刻直接介入了最後一步:“我問過了,齊桓以為你是故意收買了綠蘿,所以就下令鞭撻然後驅逐出府。”
【哦哦哦!雲棲對齊桓的好感瞬間跌破了0,成功進入了負值!】幾乎在雲仲長空話剛說完的瞬間人工智能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按照這個趨勢估計很快就要進入深仇大恨的行列了。】
仲長空有些意外,當然她意外的是為什麽現在才負值,她隻不過是個聽故事的就已經對齊桓跌破好感,雲棲是真的被各種當工具人罰來罰去竟然能忍到現在,不愧是溫柔善良的主角啊。
仲長空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她從來不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就算溫柔也隻是裝出來的一種表象而已,隻是為了給自己贏得更多的好感,但其實某種程度上她很欣賞善良的人。這個世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崇尚反派,喜歡殺人如麻的惡人,而好人則是逐漸被人唾棄,殺人無數殘忍至極的反派隻要長得帥照樣被全民追捧,好人一旦做錯一件事就會被罵到抬不起頭。
人們總是這樣,對壞人太好,對好人太壞。
“長、長公主殿下……”雲棲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了,自從她意識到自己做不了什麽後她就學會了逆來順受,但脾氣好不代表她沒有脾氣,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為她已經決定放棄了。但綠蘿憑什麽?她不過就是為自己求情,結果卻換來了這樣一個慘重的代價!齊桓是侯爺沒錯,但侯爺就可以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嗎?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像是暴風之中瑟縮在枝頭的嫩葉,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懇請民女問一個問題……”
“我撿回去的人自然是不可能會有什麽事情的。”仲長空將碗放在了她的手上:“你放心,她比你醒的還要早,不過因為身上的傷有些發炎所以現在還在治療中。”
“謝謝殿下!”雲棲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不得不說雖然雲棲的麵容雖然確實不如那些傾國傾城的美人,但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是清麗脫俗,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
“如果真的要謝我就快點把藥喝了吧。”
仲長空看著她接住藥碗,待她慢慢將碗中的藥全都喝完後才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今後打算如何?”
雲棲一開始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抬頭看向仲長空的時候就看到她正盯著自己,在瞬間雲棲突然就意識到仲長空指的是什麽了,而與此同時她也想起了一件事情。
“今天是第幾天了?”
雖然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的,但仲長空知道她問的是她嫁過來的時間。
“很可惜,今天已經是第六天了。”
雲棲先是愣了片刻,她眨了眨眼睛,這讓她看起來竟然有幾分呆萌的可愛,但很快她的眼神就再度失去了那種活力,變得死寂一片。
“是啊……”她重新躺了回去,在此之前麵對仲長空的緊張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猶如人之將死的暮氣:“真是可惜了。”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去,卻沒想到在此刻竟然又活過來了。明明活著是一件好事,那麽多人拚了命都想繼續活下去,但她尚且不到雙十,卻覺得已經活夠了。
活夠了,這話可真是好笑,她一名十七歲的少女又有什麽資格說出這樣的話?要是叫旁人聽去肯定又要指責她年紀輕輕卻想要浪費自己的生命承受能力差雲雲,但那又如何呢?說到底遭受輿論的也是雲家,而不會是已經死去的她自己。
“雲姑娘。”仲長空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能感覺到溫度已經下去了:“你不想活著了嗎?”
“活著於我是無用的東西。”雲棲也沒有隱瞞,在仲長空說出“真可惜”的時候她就意識到眼前此人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麽她也懶得再去掩蓋什麽:“我活著可以成為很好的工具,也許會有不少人開心。”她垂眸:“但我一點也不開心。”
“那有什麽會讓你覺得快樂的事情嗎?”仲長空又問。
“……快樂的事情?”雲棲像是不認識這幾個字一樣喃喃自語重複著,她突然想起在夢中的時候好像也有一個聲音在輕柔地蠱惑自己,說要帶去自己去看看這個世界最高的地方。
“你現在有兩種選擇。”仲長空笑了起來,此刻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一位公主,反而像是要進行什麽惡作劇一樣,湊過來的嗓音低沉,帶著一種莫名的誘惑:“你的身體本來就差,經過這一遭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要麽從今往後你都不能再爬樹翻牆和奔跑,每日必須要喝藥並沒過一段時間就需要接受太醫的診治,要麽從現在開始帶上大包的藥物,什麽也不管不顧地到處旅行,然後隻剩下兩個月的壽命。”她將空碗放在了一旁:“那麽,你選哪一個?”
在仲長空說話的途中雲棲的眼神是變了又變,她看著仲長空,就看到仲長空也看著她,她能感覺到仲長空對她的善意,但……這又是為什麽?思來想去她沒有和這位長公主有過任何交集,那她如此幫助自己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僅僅是因為同情嗎?
如果是同情的話可沒有人會這麽做,雲棲這麽告訴自己,所有人都認為活著比什麽都重要,如果真的同情仲長空肯定也是會勸自己好好養傷,但它卻給出了另一個選擇,就像是當初在她昏迷的時候說出的那句話一樣——
其實雲棲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京城,更沒有看過那些風景,但在此刻聽到仲長空這番話的時候卻無比的心潮澎湃,原本死寂的心跳也開始逐漸活躍。在這種時候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在於了,不管是雲家繁瑣的事情,又或者是已經完全和過去不一樣的雲挽畫,在此刻她都全部不在意了。
“我選擇二。”雲棲說。
這種回答在預料之中,或者說如果雲棲要選一仲長空才會大吃一驚,然後思考自己對於人類的情緒是不是已經出現了偏差。
不過……
“那其他的事情呢?”仲長空有些好奇:“你不在意雲家我能理解,可你就準備直接踏上旅程嗎?”
“我現在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不會再和他們有任何關係了。”雲棲很顯然沒理解她的意思,隻是非常平淡地說了一句,這讓仲長空咳嗽了一下,然後才解釋:“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報複他們,就這樣直接離開嗎?”
雲棲看向仲長空,她眨了眨眼睛,眼中的迷茫之色褪去,浮上的是一種極度的漠然。
“我唯一對不起的是綠蘿,我會把我剩下的東西都送給她,就算被趕出侯府她也能有個好的結局。雲家,雖然他們確實生我養我,但我至今為止的為他們付出的也已經算是互相抵消。至於齊桓……他之於我也不過是皮肉上的傷害,又有什麽可以在乎的?”
“我隻有兩個月的時間了,這些時間我想盡量去更遠的地方,去看看高山流水。至於其他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我都不在乎,他們甚至比不上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雲棲說到這裏的時候笑了起來:“殿下應該了解我的事情吧,但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因為仇恨是比愛更加沉重的感情,會耗盡一個人所有的精力,我從前就不會去在意,如今自知時日不久,更不會去浪費時間。”
燭火在夜風的吹拂下變得有些閃爍,於是屋內的影子也隨著風一起飄動。屋外的大雨雖然已經停止,但卻依舊刮著風,風將尚未關攏的窗戶吹得哢哢作響,但屋內卻是一片寧靜。
仲長空看著眼前雲棲的眼睛,在燭火下她的瞳孔也沾染了幾分金色,潤的她眼神也變得溫和了幾分。雲棲的眼神很清澈,就像是山澗溪流,帶著一眼就能看見底的澄淨,緩緩流淌在石縫間,隨波逐流,但卻始保有自己的形狀。
然後,仲長空笑了起來。
她屹今為止已經走過了很多個世界,見過了無數形形色色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痛苦,雖然那些痛苦的理由全都是不一樣的,但本質上來說全都來自於相同的根源。
不論是為了愛情、友情、親情、財富、權利又或者其他的種種,這些所有痛苦都基本因為“舍”一字。
舍不得,所以隻能繼續痛苦下去。
那些人全都是這樣,於是久而久之仲長空的思維也開始出現了偏差,她認為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卻在如今見到了第一個不一樣的人。
她依舊是無法舍得,畢竟人若是沒有**那也就不是人了,但她總是能知道自己要什麽,那些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對她來說還不如路邊的野草。
人各有誌,在此刻仲長空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了這四個字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