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七哥

  何晏之自那日從雁蒙山地宮死裏逃生之後,便一直被安排在赫連赤丹的營帳之中修養。他之前受過幾番重傷,在羅必武的軍中更是遭受了酷刑, 而後連日奔波,心神俱疲,又被渤海人擄來做了數月的苦力,早已經積勞成疾,若不是因為僅有的幾層內力勉強支撐著,隻怕已經成了雁蒙山麓的一副白骨了。


  所謂病來如山倒, 何晏之一連躺了數日,竟是人事不省。他的精神一旦鬆弛下來, 整個人便如同散了架子一般, 每日裏隻是昏昏睡著。赫連赤丹派了部中最好的巫醫前來給何晏之看病。那巫醫又是灌藥又是紮針,還在病榻前設了香壇法案,早晚焚香禱告, 畫符搖鈴, 整日在何晏之耳邊念念有詞,美其名曰:喚魂。何晏之不勝其煩, 卻根本沒有力氣趕他走, 隻能生生忍著。


  何晏之心中一直掛念著君嘉樹, 不知道這孩子如今怎樣,然而赫連赤丹一連幾日沒有出現,自己身邊除了巫醫便是進進出出的陌生士兵。他隻能不停地對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自己要見赫連赤丹。可惜並沒有人理會他,一來二去,便過去了十餘日。


  何晏之漸漸心焦起來。這麽長時間未能見到君嘉樹,他已經隱隱有些不安。這一日,何晏之勉強起了身,他在營中來回走了幾趟,便披了件外衣往營門外走去。幾個渤海士兵急忙上來攔住他,用生硬的漢語道:“九王殿下,七王曾有吩咐,您不能離開營帳。”


  何晏之冷笑道:“放肆!既然知道我是你們的九王,還不快帶我去見王兄?七哥是讓我在這裏養病,不是讓我在這裏坐牢!”罷,依舊徑直朝外走去。


  那兩個士兵又跟了上來,卻不敢蠻力阻攔,仿佛對何晏之還存著些許的畏懼,隻是亦步亦趨地跟著何晏之,一邊懇求道:“請九王殿下不要為難奴才們。七王現在公務繁忙,不容閑人打擾,還請殿下回帳中等候吧。七王若是得空,定會前來看望殿下。”


  何晏之佯怒,回過頭來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道:“哦?你們的意思是,本王是閑人?”


  兩個士兵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叩首,口中道:“奴才該死!九王息怒!”


  何晏之本來就是在裝腔作勢罷了,若是依著他的本性,絕不會為難兩個兵丁,然而他心中對渤海人本就存了一份怨憎,對渤海的士兵更是避之如蛇蠍,便也不叫兩人起身,仍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無視二人已經磕破的額頭,稍待了片刻,才順水推舟道:“算了,既然七哥如今在軍中事務纏身,我也不該去打擾他。不知那日同我在一起那兩個清人現在何處?你二人帶本王去見見他們吧。”


  兩個士兵隻是麵麵相覷,良久,才支支吾吾道:“奴……奴才也不知道那兩人在哪裏……”


  何晏之皺起了雙眉,低喝道:“同我實話!”


  其中一人道:“回稟九王,所有被抓來的清人苦役都已經……已經被……活埋了……奴才們並未曾聽營中還關押著清人,大約……大約應該是……一並都埋了吧……”


  何晏之聽了隻覺得眼前一黑,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昏厥過去。那兩人急忙上前來扶住他,何晏之隻感到胸口像被撕裂了一般痛楚,他想到君嘉樹那張少年稚氣的臉,又想起一路上來兩人相互扶持才躲過重重劫難,不禁心如刀絞,喃喃道:“嘉樹……嘉樹……是大哥害了你呀……”他又抓住那個士兵的手,咬牙道:“那些清人都被埋在哪裏?快帶我去!”他麵目猙獰,眼底一片血紅,厲聲道,“那個少年乃是我認下的義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邊正在爭執著,營帳門口傳來了赫連赤丹的聲音:“九弟,聽你要見我?”話間,幾個親衛簇擁著一個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赫連赤丹一身勁裝,身材健碩,極為勇猛,他的眼睛與何晏之長得尤為相似,都是細細長長的鳳目,眼角上挑,鼻梁高挺,兩人站在一處,倒真是有幾分神似。


  何晏之此刻正是怒不可遏,便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開門見山道:“七哥,為何要做這等殘忍之事?”


  赫連赤丹卻是一愣,頗有些不明所以:“九弟什麽意思?”


  何晏之冷笑了一聲:“七哥已經把那些俘虜來的清人苦役全部都活埋了嗎?”


  赫連赤丹“哦”了一聲,不以為意地輕笑道:“我道是什麽要緊的事。處置俘虜不就是如此嗎?擄來的牛羊可以吃,擄來的女人可以配種,擄來的漢子自然是殺了。何況他們修築過地宮,更加留不得,本來就是要用來作活祭的貢品的。”


  何晏之心中痛極。他想起自己在地宮中與那些俘虜們相濡以沫的歲月,不禁悲從中來,大家亦都是萍水相逢,突逢大難,無非想著有朝一日能活著逃出去,重返故裏,如今卻埋骨關外,連屍骨都不知道在何處,一夕之間全都成了孤魂野鬼。而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自己麵前著這等輕描淡寫的話,仿佛被活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不過是一群牲畜。他於是拍拍自己的胸口,聲音都有些打顫,道:“我亦修築過地宮,按照七哥的意思,應該也將我埋了才是。”


  赫連赤丹皺著眉看著他,聲音亦冷了下來:“我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九弟怎可因為幾個俘虜的區區事這般頂撞兄長?”他走近了一步,神情複雜地看著何晏之,低聲道,“我知道,你自幼流落在中原,自然一時間與我們有些疏離,然而你身上到底留著我們赫連氏的血,你是真正的渤海人,是父王的親生兒子。浮舟,從今起,你要對自己有一個重新的認識,莫要再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在我麵前撒野也就罷了,到了咱們三哥前麵,你可一定要心謹慎。”他頓了頓,又道,“哲木朗可是眼裏揉不下沙子的人,你莫要觸怒了他,否則到時候連七哥也救不了你!”


  何晏之緊抿著唇,隻是不語。理智告訴他應該識時務,如今身處渤海西屯,決不可放肆,然而麵對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七哥,他竟沒有太多的畏懼。他離開渤海時實在是太了,很多事都記不真切,隻是本能的,下意識中認為,眼前這個七哥是不會傷害他的。


  赫連赤丹見他如此倔強,便歎了一口氣,道:“老九,你還是時候的性子,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啊。”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三哥過兩就回來了,想必他一回來就是要見你的。九弟,你這幾日還是待在營中好好養傷吧。”罷,轉身便要離去。


  “七哥請留步。”何晏之喚住了他,他按捺住心中的悲憤,低聲道,“不知道那些清人被埋在何處?七哥,那日與我在一起的少年和我有患難之交,我一直將他看作自己的弟弟……”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黯然道,“他自從與我相識後便連遭不幸,可謂家破人亡,我心中甚為愧怍,想祭拜一下他的亡魂。還請七哥讓我去見見他的屍骨。”著,朝赫連赤丹深深作揖。


  赫連赤丹失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那子啊。”他哈哈大笑起來,“誰告訴你,我弄死了那個鬼?”


  何晏之一怔,隨之心中湧起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顫聲道:“嘉樹……嘉樹他還活著……是嗎?七哥?”


  赫連赤丹點了點頭:“我看你同那兩個人的關係不錯,那子又這般護著你,想必是舊相識。便把那兩個人安排在了包衣營中,也叫管事的教他們一些規矩。等他們學會了做奴才的本分,便派來伺候你。你身邊總該跟幾個下人,既然是熟識的,用起來想必也更順手一些。況且你久不在渤海,語言也不通,咱們族中的人,怕你一時也用不習慣……”


  何晏之哪裏還聽得進去赫連赤丹在囉囉嗦嗦什麽,心中唯有一個念頭:君嘉樹沒有死!嘉樹還活著!那個少年仍在活在這個世上,並沒有和他陰陽兩隔!他於是緊緊抓住赫連赤丹的手,急切道:“七哥!包衣營在何處?我現在可以去見見嘉樹嗎?”


  赫連赤丹道:“包衣營中乃是奴隸們住的地方,你堂堂一個赫連氏的王子,怎麽能屈尊去那種肮髒的地方?”他略想了想,道,“也罷了,你好好在這裏養傷,我派人去把那個鬼找來,讓他在這裏陪你話,給你解悶。你看可好?”


  何晏之不禁喜上眉梢,朝赫連赤丹拱了拱手,展顏笑道:“如此,多謝七哥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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