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軟肋
沈碧秋拘囚楊瓊的這間院處於祁山與景山之間, 背靠河西峽穀, 地勢險峻,極為隱蔽, 乃是母親楊青青生前所建造的行苑之一。
當年,楊青青初拜江陵王,尚是少年得誌,可謂一朝風物盡長安。孝宗皇帝楊希夷一生鍾情於皇貴妃曾嘉子,因此愛屋及烏, 對曾嘉子所出的這個皇長女亦極為看重, 自依照儲君來培養。楊青青七、八歲時就跟隨父皇出入朝堂, 早朝時便侍立在父皇身側, 文韜武略皆由楊希夷親自教授。楊希夷素以祖父太宗皇帝楊諾為範, 在位二十餘年裏, 勵精圖治, 絲毫不敢懈怠,對皇長女更是寄予厚望。他畢生所願無非開疆守土, 不辱祖宗英靈,同時亦期翼著愛女青青能夠青出於藍, 將來也能成為一代明君。
楊青青十二歲時冊封為江陵王, 開府納士,富貴榮耀猶如烈火烹油一般。大清立有祖製,未有軍功的皇子不能封王,楊希夷為了愛女卻破了例,隻祖製乃是規定皇子而非皇女。於是,楊青青剛滿十四歲,楊希夷就派人護送她遠赴北疆巡邊,以作曆練。
巡視北防之期,楊青青與大清最大的勁敵渤海郡國有了正麵的交鋒,這使十四歲的少女終於明白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的道理。三年的時間讓楊青青對自己將來要繼承的帝國有了新的認識:大清並非她想象的那般固若金湯,帝國依然是處在漩渦之中,而渤海人便如虎視眈眈的豺狼,一直逡巡在關外,隨時準備伺機南下。
那時節,楊青青和北疆守將歐陽長雄頗是意氣相投,幾番出生入死,同仇敵愾,遂而結為摯交。二人矢誌收複燕雲十六州,為了他日能抗擊渤海鐵騎,便在北固河直至西營一帶開鑿了多處暗道,修築了多處據點,又布下層層消息埋伏,仿佛是一張密布的網,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然而,之後的風雲變幻,禍起蕭牆,卻是始料未及。隨之大廈覆傾,楊青青被迫和親渤海,受盡淩/辱折磨而死,所誕下的一雙稚兒亦零落涯,歐陽長雄則是戰死沙場,埋骨他鄉,二人昔日的淩雲壯誌和豪情萬丈便一同埋葬在了滾滾黃沙之下。
而今尚清楚知道這些機關的便隻有沈眉而已,他既是楊青青當年的影衛,也是歐陽長雄後期最信任的副官,亦順理成章地將這些機/密交給了沈碧秋。沈碧秋明白,假若沈眉知道自己將楊瓊藏在母親生前修築的行苑之中,定然是失望之極。他到陳州來勢為了布局,如今卻為了楊瓊將自己困在了局中,甚至將多年來的底牌都一張一張地亮了出來,這顯然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便是玩火,粉身碎骨。
然而,如今,他除了孤注一擲,還能如何呢?
他將楊瓊藏匿在此時便已經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楊瓊,他誌在必得,而複仇,亦是他畢生之願。
命秦玉留在陳州,又假裝北上向楊玲瓏複命,誰又能想到沈碧秋玩了一遭金蟬脫殼的詭計呢?這些都是他臨時作的決定,就連沈眉都尚且不知,沈碧秋不由暗笑,下大亂又如何?生靈塗炭又如何?隻要能複仇,他恨不得拉著全下的人陪著他一起死!
是的,沈碧秋並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留著自己的命隻是為了仇恨而已。隻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心中竟還漸漸滋生了別的欲念——一份他曾今擁有卻又不得不親手捏碎的虛無縹緲的情愛……那些少年的情愫,猶如曇花一現,如今卻更似鏡花水月……
他有時看著被情蠱損傷了神智而對自己情意綿綿的楊瓊,內心卻是極為滿足的。這些他親手製造出來的虛假的情愛,如今卻真真切切在他的眼前,他隻要一伸手就能擁入懷中,至於將來如何,他根本不想考慮。他隻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由衷地快活的。
在沈碧秋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快活。當然,當年在京中與楊瓊相處的那幾年他亦是快活的,但是那時候他尚要心翼翼,虛與委蛇,絕無眼下這般肆無忌憚。他當然知道沈眉一心所想,是希望自己能奪回曾經屬於楊青青的一切,包括整個大清的江山,但是沈碧秋卻覺得無趣,他隻是渴望複仇,至於江山社稷落入誰人之手,他根本毫不在乎。
就在他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時,他突然收到了赫連哲木朗的密信,提醒了他這世上還有一個他所在乎的人。
何晏之落到了赫連哲木朗的手裏。
沈碧秋異常的煩躁,他覺得自己這個孿生弟弟簡直就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的每一步棋,最後都會被親愛的弟弟攪局。然而,他一想到何晏之或許會死在哲木朗的手裏,胸口就像是被剜去了一般痛。
他死死拽著哲木朗的密信,整個人都在顫抖。他這位三哥的來信隻有寥寥數語,告訴沈碧秋,九弟浮舟如今在他營中養傷。但是沈碧秋哪裏會不明白哲木朗的意思,無非是挾持何晏之要挾沈碧秋,叫他從此投鼠忌器,聽命於哲木朗。
“赫連哲木朗……”沈碧秋幾乎咬碎了牙齒,自言自語道,“……算你狠……”
當江有餘領命前來時沈碧秋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是端坐著不停地抿著茶。他看了一眼江有餘淡淡道:“你派人立即去沈園,告訴我爹,馬上殺了赫連無殊,將他的人頭裝在匣中送來。”
江有餘驚訝至極,脫口道:“可是……可是咱們已經同赫連博格結盟,如今突然殺了無殊,不是自斷後路嗎?”
沈碧秋沉著臉慢慢轉動著手中的茶杯:“這是我送給哲木朗的投名狀。”他低低道,“……以表明……我從此追隨他的決心……”
江有餘瞪大了眼睛,拱手道:“大公子請三思,與赫連哲木朗合作有如與虎謀皮……”
“我知道。”沈碧秋打斷了江有餘的話,冷聲道,“我自有主張,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他站了起來,眉頭微蹙,沉吟不語。他如何不知道赫連哲木朗的野心,他更知道自己在選擇一條最危險的路,或許會死無葬身之地。但是,他又如何能不管何晏之的生死?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卻無法不在乎孿生弟弟的性命。
沈碧秋的唇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赫連哲木朗,你果真十分了解我的軟肋。
江有餘垂手道了一聲“是”。沈碧秋轉而又道:“楊瓊這幾日又有些異常,他常常會夢見數年前被囚永巷的舊事。”他頓了頓,“我有些擔心,他的記憶會漸漸恢複一些。”
江有餘道:“他如今月份大了,蠱蟲需要的養分亦幾倍於往日,但是屬下若是用了太重的毒,隻怕他會受不住。”
沈碧秋一挑眉:“他會死?”
江有餘道:“倒是不會有性命之憂,隻是他會異常痛苦,時時刻刻被蠱毒折磨,隻怕會生不如死。”他又道,“蠱毒亦會侵入他的神智,或許……”江有餘神情複雜地看著沈碧秋,“或許待他產下胎兒,他極有可能真的成為一個癡傻之人。”
“癡傻?”沈碧秋突然笑了,“我倒不在乎他是否癡傻。”他走了過來,低聲道,“無妨,你繼續給他用毒便是。我隻要他活著,生下孩子,從此乖乖地聽我的話,任我擺布。其餘的,我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