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鬼林

  何晏之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後了幾步,眸中亦流露出一絲驚懼。四下裏恐怖的靜謐叫人忍不住心生戰栗。他努力調息,漸漸鎮靜了下來,低著頭深鎖雙眉,目光停駐在腳下那片泛著幽然寒意的泥土上,凝神不語。


  君嘉樹依然緊緊倚靠著他,仿佛如溺水之人攀著浮木一般,死死攥著他的衣襟,不住地重複著:“大……大哥……真的是鬼嗎?真的嗎?”


  身後的林萬田霎時發出驚恐之極的叫喊聲,轉身便欲向叢林深處跑去。何晏之卻沉聲喝止道:“你若想是活命,便莫要亂跑!”


  林萬田停下腳步,跌跌撞撞地挪了過來,亦捉住何晏之的衣袖,口中顛三倒四地道:“楊兄弟……好兄弟……你快……快想想辦法……”他驚恐地四下張望著,“……鬼林啊……鬼林……咱們還能活著出去嗎?”


  何晏之被他聒噪地不勝其煩,低聲喝了句:“閉嘴!”他麵沉似水,心中卻更加煩躁起來。此刻的場景叫他不由得想起當日在玉山腳下,江有餘和秦玉的所布下的鬼門陣法。如今的境遇與當時可謂有七八分的相似,隻不過當時身邊有楊瓊和陳公、段公兩位高手在,他心中坦然,如今卻是孤身一人,自己未必能夠脫險,更勿論要帶著君嘉樹和林萬田二人逃生。


  然而,他心中更為駭然的是,這些渤海人如何會布置鬼門陣法?這令他他不得不想起沈碧秋。一個不由得他不相信的事實已經擺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圈套。從他在陳州城內見到沈碧秋的那一刻起,他已經被他的親哥哥引入彀中。


  念及此處,何晏之忍不住仰長嘯了一聲,聲音之淒厲幾乎穿透了叢林,然而叫他們毛骨悚然的是,如此靜謐的山穀之間竟沒有聽到一絲回聲,他們仿佛被裝進了一個密封的罐子裏一般,隻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見何晏之如此,林萬田不由頹然跪倒在了地上,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放我們出去啊!快放我們出去啊!”他的身體因為恐懼而不住顫抖著,一下一下捶打著身下的土地,幾乎痛哭流涕,整個人都顯得癲狂了起來。


  何晏之緊緊咬著下唇,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所謂的骨肉至親,原來卻是要置他於死地,可笑的是,從頭到尾,隻有她自己一個人沉浸在虛構的手足情深之中,而沈碧秋,從未將他看做是自己的手足。


  何晏之嗬嗬幹笑了數聲,低聲道:“是我一廂情願,太過真。不但自食其果,也……”他不下去,雙拳拽緊,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心中卻是一陣又一陣的絞痛,他喃喃道,“子修……我真是愚蠢……子修……”


  君嘉樹惶然地拉住何晏之的衣袖,訥訥道:“大哥,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呀?”


  何晏之轉過臉,衝君嘉樹一笑,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臉,低聲道:“別怕,嘉樹。”他的聲音柔和下來,神情變得溫暖而和煦,“不是鬼,隻是幻境而已。”他抬頭看著灰蒙蒙的空,“我們根本沒有走出這座陵寢,他們在陵寢之外布下了鬼門陣,如此一來,外邊的人永遠找不到這座墓穴,而進入這座墓穴的人也永遠會被困在陣中。”


  林萬田手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又是驚恐又是茫然,他急切地握住何晏之雙肩,不住搖晃道:“楊兄弟,你,你有辦法的,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你不是一般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有帝王之相的啊!楊兄弟!”


  何晏之聽他越越是離譜,不由點了點頭:“不錯!隻要找到陣眼,便能破此陣法!”他撿起地上的長/槍,隨手抖了一個劍式,雖然還有些用不慣長/槍,但此刻已經別無辦法。他開始憑著記憶一點一點地將那日楊瓊在衙前鎮破鬼門陣的招式使出來,手中的長/槍翻飛,回憶卻如潮水。他二人在玉山山麓定情,互訴衷腸,於今,不過夢幻泡影,如露如電,再無蹤影,徒留一點悵惘。四下依舊一片死寂,唯有長/槍劃過層林的霍霍之聲,何晏之在心中默默念著:子修啊子修,我定要活著出去,我定要再見你一麵!此時此刻,這仿佛成了支撐他拚盡全力逃出去的一個信念。


  他已經將近一日一夜沒有吃過東西,饑餓和乏力如影隨形,隻不過幾招下來,何晏之就覺得自己有些支撐不住了。而身上的皮肉之傷也在叫囂著疼痛,他微微喘著氣,周圍的一切卻沒有一絲變化,仿佛一切都是死的,沒有活物,便沒有破綻。


  君嘉樹在一旁道:“大哥,你休息一下吧。”他焦急不安地看著何晏之的蒼白的臉,心中一陣陣地泛著痛楚,“大哥,你莫要再有事了。”


  何晏之搖了搖頭,他的招式越來越快,突然他透過層層的光影看到身邊有一抹亮點,隨著他的招式移動,他心中不由大喜,暗道:莫非這是陣眼?未及深想,舉槍便刺,然而他聽到一聲慘叫,再看去,卻是自己將長/槍刺進了那林萬田的肩膀。


  林萬田瞪大了眼睛看著何晏之,痛苦地道:“你……你……瘋了麽?”


  何晏之的手一頓,驚悚地往後退了兩步,霎時心中亂成一片,低低道:“幻影……竟能左右人的神智……”


  君嘉樹猛地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急道:“大哥!你怎麽?你清醒一下啊!”


  何晏之使勁搖晃著自己的頭顱,仿佛想將腦中的幻影驅散,口中卻道:“嘉樹!嘉樹!離我遠一些!危險!”他努力用長槍支著地,眼前的一切卻瞬間旋地轉起來,仿佛有無數利箭從四麵八方向他射來,他不由自主地想提起長/槍迎戰,卻生生忍了下來,緊緊閉上自己的雙眼,問君嘉樹道:“嘉樹!可有暗箭襲來?”


  君嘉樹哭著搖頭道:“沒有!大哥,甚麽都沒有!”他將何晏之抱得更緊,意識之中仿佛覺得隻要自己一鬆手,何晏之便會消失一般,他哽咽道,“大哥!你怎麽了?你不要嚇我呀!”


  何晏之心中發著顫,卻不敢睜開眼睛,然而他仿佛聽到沈碧秋在耳畔喚他:“浮舟!浮舟!九弟!九弟!我的好弟弟,是你嗎?”他心中恨極,大喝了一聲,將長/槍望空一刺,掙脫了君嘉樹的環抱。


  君嘉樹被他震開了一丈有餘,隻覺得胸口氣血翻滾,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他掙紮著還想向何晏之爬去,口中依舊喚道:“大哥……楊大哥……”


  何晏之朝著半空吼道:“沈碧秋!是你嗎?”他大笑了一聲,“赫連沉舟,你是想要我的命嗎?吾命在此!有種的莫要設下這等把戲,咱們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出來,咱們堂堂正正過過手,我的命要你親自來取!”


  他的話音方落,突然望空傳來一聲驚歎,一個陌生的聲音道:“九弟?真的是你?”


  何晏之一怔,霎時身邊的盤盤曲曲的樹叢頃刻之間煙消雲散,潺潺的水聲從山穀裏傳來,四周出現了熟悉的石壁,果然,他們走了這麽多路不過是在山穀中打轉,依舊還是在陵寢之中罷了。


  眼前出現了數排銀盔亮甲的渤海士兵,個個凝神靜氣,神情肅穆地持槍而立。隻見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被眾人簇擁著走了過來。何晏之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此人身形魁梧,形容彪悍,自己並不認識,但是隱隱之中卻感到有些熟悉。


  那人笑了笑,目不轉睛地看著何晏之,良久,低聲道:“我剛剛原以為是看花了眼。”他突然上前來猛地抱住了何晏之,聲音中透著激動,“浮舟!你是浮舟!九弟!九弟!莫非是父王在之靈庇佑嗎?居然在他的陵寢之中與你重逢!”


  何晏之呆滯地任由對方抱著自己。君嘉樹慢慢地站起了身來,內傷讓他佝僂著身體,他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連雙唇都在顫抖。


  那人繼續道:“九弟,你不記得我了麽?”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我是你七哥赤丹啊。”他又轉身用渤海話對身後的渤海士兵們喝道,“爾等蠢材!竟然拘囚大汗的親弟弟,你們眼睛瞎了嗎?”眾人麵色煞白,麵麵相覷。赫連赤丹又高聲喝道,“還不快來拜見九王!”


  渤海眾人齊刷刷跪倒在地,朝著何晏之不住叩首,朗聲齊呼:“拜見九王殿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君嘉樹艱難地一步一步走到何晏之的身側,拉了拉他的衣袖,仰著臉望著何晏之,輕聲道:“大哥,你是渤海人?”


  何晏之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能點了點頭。


  君嘉樹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黑得有些滲人,一眨不眨地盯著何晏之,喃喃道:“原來,你是渤海人啊……”他又看了看眼前跪倒在地的渤海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身形微微搖晃,口中依舊重複道,“原來你是渤海人……”


  何晏之心中不忍,伸手過去扶他,君嘉樹卻衝他微微笑了笑,喚了聲“大哥”,便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了何晏之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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