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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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柳氏靜靜地坐在窗前,眼見著戶外的色漸漸轉亮,她的心卻仿佛還沉落在無盡的黑暗之中。臥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綠衣的鬟端著水盆和汗巾走了進來,乍見窗口端坐著的梁柳氏,不覺一愣,道:“三奶奶今兒怎起得這般早”那鬟將水盆放下,絞幹淨了帕子過來要給梁柳氏淨麵,待走到近前才發現梁柳氏臉上的脂粉未除,不由地大驚,道:“三奶奶,難道你昨兒一整晚上都不曾睡麽”
梁柳氏依舊默默無語,那鬟卻忍不住掩袖落淚,道:“縱使三爺風流,三奶奶又何苦同自己生氣呢”
梁柳氏轉頭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莫哭了,叫人看見了不好。”她起身走到妝台前,望著鏡中頗有些憔悴的身影,道:“來給我梳妝,待會兒要拜見老太太去,這樣子要叫人笑話了。”
丫鬟默默地替梁柳氏綰著發髻,梁柳氏相貌長得頗為平庸,但在珠翠的點綴之下倒也顯出幾分貴氣。那丫鬟又替她插上步搖,眼中的淚卻忍不住滾落下來,滴在了梁柳氏的頸間,她慌忙跪下身,道:“三奶奶,奴婢該死。”
梁柳氏側過臉來微微一笑:“這府中難得還有你為我流淚。”
那丫鬟抽泣著:“三奶奶平日裏待奴婢這樣好,叫奴婢永世不忘。”
梁柳氏歎了口氣:“將來新奶奶來了,你可要心些,機靈一點,你在我身邊伺候過,隻怕別人要為難你。”
丫鬟哭道:“三奶奶這是什麽斷腸話,縱然三爺娶新人進門,您還是名正言順的主子奶奶啊”
梁柳氏嗤笑了一聲,並不答話,隻是施施然站了起來。門口傳來敲門之聲,梁柳氏道了一聲“進來”,但見房門開合,門口站著一個婆子,身後跟著幾個丫鬟。那婆子見了梁柳氏便笑著請了安,道:“三奶奶,是老太太請您過去呢。”
梁柳氏笑著走了過去,道:“周嬤嬤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麽喜事麽”
那婆子隻是笑著應道:“自然是喜事。老太太,還有大奶奶,都在蘭苑等著三奶奶。”
梁柳氏心裏麵其實已經知道了大概,因此進了蘭苑向張夫人請了安,便一聲不吭地坐在一側,隻等著老太太先開口。梁孟甫的夫人張氏看了身邊的梁秦氏一眼,緩聲道:“老大媳婦,還是你同老三媳婦罷。”
梁秦氏掩唇一笑,對梁柳氏道:“三奶奶,可是要恭喜你了。”
梁柳氏隻是裝著不知,麵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大奶奶今話實在是新鮮,怎的就突然就恭喜起來了叫妾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
梁秦氏望了張氏一眼,又轉過頭來對梁柳氏笑了笑,道:“三爺又要做新人了,三奶奶不是大喜麽。”
梁柳氏道:“這是從哪裏起”她攏了攏自己的袖子,揚著脖子道,“三爺他在勾欄院裏做新人呢,難道我還要日日張燈結彩麽”
張夫人聽了麵色一沉:“妻不言夫醜。你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怎的這樣口無遮攔,像那些戶人家的女子般些沒有見識的話”她拍了拍桌案,頭上的流蘇簪子隨之晃動,“真是不懂禮節,毫無教養”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不住,“真正是氣死我了。”
梁秦氏忙起身過來給張夫人揉背,道:“三奶奶心直口快慣了,心裏有什麽便什麽,原也是無心之失,老太太莫要再生氣了。”
梁柳氏亦站起身來,衝張夫人屈膝道:“婆婆教訓的是,是媳婦的錯。婆婆莫要動怒,若是氣壞了身子,媳婦萬死難辭其咎。”
張夫人寒著一張臉,許久才緩下氣來,冷冷道:“同你直了也罷。你大嫂做媒,給玉林尋了門親事,怕你撚酸,便沒同你講。做親也有三個月了,如今那新婦有了身孕,我梁家的嫡孫,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便想挑個好日子迎她進門。”
梁柳氏笑盈盈地看著梁秦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梁秦氏麵色頗有些尷尬,道:“是我娘家的遠方表妹。”
梁柳氏低頭笑道:“叫大奶奶的表妹來做三爺的二房,也真是委屈她了。”
“誰是二房”門外傳來梁玉林的聲音,隻見他匆匆走了進來,也不看梁柳氏一眼,徑直來到張夫人麵前,躬身給張夫人行禮道:“兒子給娘請安。”
張夫人對這唯一的兒子尤為疼愛,見了他便眉開眼笑,拉著兒子的手道:“我兒今來得倒早。”
梁玉林依舊躬身道:“娘,兒子已經答應給蕙娘平妻的名分,怎能委屈她做還請娘體恤孩兒,丈夫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出爾反爾。況且蕙娘如今有孕在身,總不能叫她傷心失望,動了胎氣啊。”
張夫人沉吟道:“此事娘也做不得主。”她看了梁柳氏一眼,又道,“我們梁家素來是鍾鳴鼎食的官宦世家,娶妾便也罷了,自古妻妾名分有別,若是再娶平妻,你爹他未必會同意。”見兒子垂頭喪氣,張夫人心有不忍,又道,“玉林,娘也知道你為難,不如先讓新婦生下孩兒,到時在從長計議。若是嫡孫,我梁家香火有承,你爹自然不願孫子受委屈,便會應允了你。”她笑了起來,“總之,便看那新婦有沒有這等福氣了。”
梁秦氏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果然想得周全,總歸是喜事。”她含笑著看向一旁站著的梁柳氏,“三奶奶,也要恭喜你啊,若是蕙娘一舉得男,三爺有後,你也慰心啊。”
梁柳氏並不理會她,隻是盯著梁玉林,冷笑了一聲,道:“原來夫君是想停妻再娶啊。”
梁玉林頗有些不耐煩,拂袖道:“就算蕙娘進了門,生下兒子,也隻是與你平起平坐,又不曾委屈了你。你又有甚麽不滿”
梁柳氏看著張夫人:“老太太方才也了,梁家雖是新貴,但也算得上鍾鳴鼎食之家,如何卻寵妾滅妻,行此非禮之事呢”她冷冷笑道,“若是告到太後那裏去,不知道是我沒臉呢,還是梁家沒臉呢”
張夫人此刻的臉色很不好看,但此事終歸是有些理虧,也不好發作,又顧忌梁柳氏時常在宮中行走,若真是鬧開去,隻怕皇家訓斥,便唯有沉著一張臉,不發一言地坐著。梁玉林卻怒道:“你這妒婦蕙娘還未進門你便想著如何欺壓她麽”
梁柳氏冷笑道:“既然是妻妾有分,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媳婦我隻想問婆婆一句,甚麽叫做從長計議難道等那新婦生下兒子便要休了我麽”
梁玉林勃然道:“休了你又如何”他此刻隻是一心想早早接新寵回家,腦子裏全是新人楚楚可憐的梨花帶雨之容,猶覺得梁柳氏麵目可憎,實在是討厭得很,便道:“你嫁進梁家數年,至今無子,此乃一。如今妒忌成性,為難新人,此乃二。當麵頂撞婆母丈夫,甚為不順,此乃三。”他對張夫人拱手道,“賤婦柳氏行為不端,性情粗鄙,既無恭敬和順之德,又無賢良淑敏之才,如今犯下七出之罪,還請娘親應允孩兒寫下休書,將她遣歸。”
張夫人聽了隻是一笑,悠然喝了口茶,冷冷地看著梁柳氏,神情頗為得意。許久,方道:“玉林,你不要魯莽。你媳婦縱然再不端,也與你有夫妻的情分,咱們梁家素有禮義廉恥,當寬厚仁慈。”她看了梁柳氏一眼,“你要記得丈夫待你的恩情,莫要太任信了。婦人當以和順為美,新婦進門,你當好好與她相處,一起服侍好丈夫的起居,莫要爭風吃醋,惹得家宅不寧。”
梁秦氏亦在旁笑道:“三奶奶寬寬心,凡事且往好處想。你終歸是大,何必捏酸呢。”
梁柳氏冷笑道:“大奶奶倒真是賢惠。大奶奶這般會做媒,怎麽不把自家的表妹接到自己屋子裏去呢”
張夫人一拍桌案:“放肆”她指著梁柳氏道,“真正是不害臊的潑婦當著我的麵這等瘋話,沒有廉恥了嗎”她對梁玉林道,“把你媳婦帶回去好好教訓,莫要在我麵前惹我生氣。”她捶胸頓足,“梁家家門不幸,竟然出了這等妒婦”
梁玉林應了一聲便過來拉梁柳氏往外走,梁柳氏卻是直直地站著,抿著唇看著張夫人,忽而一笑,雙手高舉過頂,屈膝鄭重一拜:“老太太,媳婦今日這一拜非同可,您老且坐穩了,受我大禮之拜。”
張夫人一愣,道:“老三媳婦,你是不是魔障了”
梁柳氏抬起頭,微微一笑:“老太太,我清醒得很。下無不散的筵席,為婦六年,我也倦了,如今有新人要進門,我正好讓賢。”她又看了梁玉林一眼,“還請夫君速速寫下休書,我明日便回關中去。”
梁玉林自然巴不得如此,道:“難得你也會有通情達理的一。”
張夫人隻是端坐著不語,梁柳氏又道:“我隻有一個請求,請允許我帶鶯哥兒一起走。”
張夫人斷然打斷了梁柳氏的話:“不行”她冷冷道,“鶯哥兒乃是梁家的子孫,怎能流落在外絕無可能”她站起身,“你若要走我也不攔著你,但是要帶鶯哥兒走絕對不行她是玉林的長女,怎能被一個下堂妻帶走這等傷風敗俗的事你休想得逞”罷,對身後的仆婦道,“了這許多時候的話,我也累了,扶我回房休息去。”
梁玉林送走母親,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梁柳氏,亦拂袖離去。偌大的正堂裏隻有梁秦氏笑盈盈地站在梁柳氏身邊,她笑著伸手相攙,道:“三奶奶又是何苦同三爺鬥氣呢,惹得老太太不高興,若真是應許三爺寫下休書,豈不是弄巧成拙”
梁柳氏微微一笑:“那樣豈不是正中大嫂你的下懷遂了你的心意”
梁秦氏的笑容一滯:“三奶奶在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梁柳氏隻是笑著環顧著四周的雕梁畫棟,振了振衣襟:“還要恭喜大嫂計謀得遂。”她哈哈一笑,“你這個媒,做得可真正是好。我怎麽從不知道你有甚麽遠房的表妹呢”
梁秦氏斂容道:“三奶奶自己想不開吃醋生氣,怎麽能把火發到我的身上來。算了,我也勸不了你,三奶奶還是自求多福吧。”罷,轉身欲走。
梁柳氏卻喊住了她:“大奶奶可曾讀過莊周的逍遙遊麽”
梁秦氏轉身道:“我自然比不得三奶奶出身書香門第,哪裏讀過什麽書。”
梁柳氏隻是負手而立,朗朗吟誦道:“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她哈哈大笑起來,慢步朝屋外走去,朗聲道,“仰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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