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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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璿璣輕輕推開養心殿的門。
兩旁的宮人向她屈膝行禮,隨後關上了殿門,悄然退了出去。一時間,空蕩蕩的殿中除了正襟危坐的楊真真,再無旁人,安靜得讓人感到窒息。
楊璿璣緩步走上前,在母親麵前默默下拜叩首,輕聲道:“兒臣參見母上。”
楊真真隻是神情專注地批閱著麵前的公文,並不抬頭看楊璿璣一眼。偌大的養心殿內唯有兩人靜靜的呼吸之聲。楊璿璣垂頭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才聽到上方傳來楊真真淡淡的聲音:“你昨晚去了雜役司的靜苑?”
楊璿璣的身子微微一顫,不敢隱瞞,唯有伏在地上答道:“是的,母上。”
楊真真放下了手中的筆,冷笑了一聲。她站起身,緩步走到楊璿璣的麵前:“你同你父親見過麵了?”
楊璿璣不敢抬頭,低聲道:“父親他並不肯見兒臣。”
楊真真微微頷首,她望著女兒單薄而柔美的背脊,驟然冷聲問道:“璿璣,你可恨朕?”
楊璿璣一時不明所以,雙手撐在冰冷的地板上,掌心卻已經微微冒出汗來。她抬頭望著楊真真,跪著答道:“不曾。”
楊真真盯著她的眼睛,仿佛想從女兒的目光中尋到些許蛛絲馬跡。她緩聲道:“當年之事,你父親不過是無辜受到了牽連。朕心裏明白得很,卻聽憑大院君任意為之。璿璣,你真的不曾怨恨過朕?”
楊璿璣仰著頭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母上行事,自然有母上的道理。兒臣豈敢質疑母上的決斷?”
楊真真微微頷首:“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朕很欣慰。”她沉下臉來,“朕即下。而上焉能有錯?焉能有私?無論朕做甚麽,身為臣子的第一要務,便是絕對地服從。璿璣,你要時刻謹記,你不隻是朕的女兒,更是朕的臣子。”
楊璿璣叩首道:“兒臣自會謹記母上的教誨。”
楊真真淡淡道:“你且起來罷。”
楊璿璣依言起身,卻不敢抬頭,隻是垂手而立。楊真真又道:“昨晚的事,朕已經處理好了。那些看到你的宮女太監,朕已經叫他們統統閉了嘴,不會讓太後和大院君有半分的察覺。”她看了楊璿璣一眼,“這是最後一次,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楊璿璣道:“兒臣一定恪守本分,謹言慎行,不敢再有絲毫的逾矩。”
楊真真的臉色稍霽,她輕輕撫弄著腰間的玉佩,發髻上的金龍步搖隨之微微晃動,仿佛是不經意地問道:“江南道此番蠢蠢欲動,璿璣覺得朕下一步該如何呢?”
楊璿璣一怔,心思電轉,緩聲答道:“兒臣以為,江南之心,不過狼子之心,未曾馴服。且江南富庶,以鹽鐵足以挾持下,不可妄取。四族雖則同床,實則異夢,雖有錢帛,卻無鬥誌,偏安一隅,已百有餘年,妄圖中原,難上之難。”她看著楊真真,正色道,“怕隻怕,有不軌之心者借江南之事暗度陳倉,自古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禍起蕭牆,才最最難防。”
楊真真默然無語,良久,莞爾笑道:“璿璣,你奉大院君之命讀了這些年的女誡,可有什麽心得?”
楊璿璣道:“兒臣也沒有甚麽心得,不過有所頓悟。”她抬起頭來緩聲道,“以下之至柔,馳騁下之至堅。”
楊真真聽了一笑,並不多言,隻是轉身回到了案邊,手指輕叩桌案,淡淡道:“朕從坐在這裏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明白,無論眼前是怎樣的歌舞升平,身為帝王之尊,朕將永遠隻是下之獨夫,孤家之寡人。父母兄弟,姊妹手足,乃至夫婿子女,一概不可信。”
楊璿璣心中一凜,唯有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隻聽楊真真繼續道:“朕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未敢有絲毫的懈怠。然,外有強梁,內有賊寇,魑魅魍魎,汲汲營營。昔日,太宗皇帝吞並南陳,使江南江北下一統,卻被渤海赫連氏乘勢竊取幽雲十六洲。渤海乃虎狼之郡,豈能安於北疆不毛之地?南陳複國之心未死,而渤海入關之心日盛。朕君臨下二十三年,收幽雲,平北疆,滅渤海,製江南,若論功業,雖然不敢與太/祖太宗並肩,卻也自問無愧於列祖列宗。”她看著楊璿璣,緩緩道,“江南終究是心腹大患,但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璿璣,治大國如烹鮮,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且,前宋為何而亡?”
楊璿璣俯身拜倒,雙膝跪地,正色道:“啟稟母上,兒臣身居深宮,隻能紙上談兵。兒臣以為,前宋之亡,由來已久,非一朝一夕造就。一者,朝中朋黨之爭太盛,士大夫終日清談,言不及義,誤國甚矣。二者,先有權閹陳良為奸,而後又有外戚陳靖威父子把持朝政,以致主少國疑,外辱侵淩,內容*。□□爺雖起於氓隸,卻能在一夕之間奪得關中十九郡,恰是當時的趙宋皇朝已失盡民心,不堪一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
楊真真靜靜地聽著,良久,方淡淡道:“你果真隻是紙上談兵。”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不以為然的輕笑,“外戚和黨爭,猶如兩翼,與生俱來,綿綿不絕。人主若聖明,自能運籌帷幄,譬如養蠱於股掌之間。而人主若昏聵,自然是養癰為患,自遺其咎。”她目光深幽地看著楊璿璣,語氣中聽不出喜怒,依舊是淡淡地道,“既然紙上談兵終覺淺,你自當好自為之,任何事三思而後行,不可操之過急。至於前途如何,隻看你的造化了。”
楊璿璣愣愣地跪在地上,短短片刻間,內心仿佛從大喜過望到惶恐不安,此刻已是冷汗淋漓,一時間竟不出話來。楊真真揮了揮手:“婚期將近,你便留在自己宮中好生將養,好好想想朕同你過的話。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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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璿璣領命退下。楊真真又坐著批閱了幾份折子,心中卻煩悶不已。和楊璿璣的一席話勾起了刻意淡忘的往事,她放下筆,閉目坐在案前。楊瓊失蹤已有數月,這個由她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總叫她狠不下心來,仿佛是在她堅硬如石的心中開了一道溫柔的口子,楊瓊和歐陽長雄長得太像,如果蒙上那雙讓她感到不舒服的眼睛,便同夢中的故人一模一樣了。
如果……如果,她的那個兒子尚在人間,是否也會有歐陽長雄的影子呢?
楊真真的手撫上自己的腹,時隔二十餘年,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卻恍如昨日。她閉著眼,仿佛又是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在無邊的痛苦中翻騰著,死亡是那樣的靠近,當她在近乎絕望中悠然轉醒時,宮人們已經跪了一地。接生的老嬤嬤抱著一個的繈褓,膝行到她麵前,以額叩地,卻遲遲不一句話。
她艱難地抬起上半身:“是男孩還是女孩?”
“啟稟陛下,是……是個皇子。”
她的臉上露出笑容,掙紮著伸出手:“抱來朕看看。”
那名老宮人卻極是遲疑,良久,才輕聲道:“啟稟陛下,皇子他……生下來便已歿了。”
歿了?楊真真愣在當場,許久,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意思。她木然地緩緩道:“把孩子抱過來。”宮人不敢遲疑,將的繈褓放到她的懷中。楊真真隻望了一眼,便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所有的宮人均慌忙拜倒在地,不住叩首,齊聲啜泣道:“陛下請節哀。”
楊真真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漆黑的長發披散著,襯著她蒼白的臉,憔悴不堪。她將孩子的冰涼的屍體緊緊摟在胸前,似乎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熨熱這個可憐的孩子。她的兒子,她滿心期盼的第一個孩子,她整整痛苦了三三夜才誕下的兒子,連這個世界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便已經永遠地離她而去了。淚水緩緩地從她的眼中落了下來,滴落在被褥上。近旁年長的宮人忙勸慰道:“陛下節哀。女子產後月中不可流淚,否則,會傷了龍眼啊。”
楊真真卻恍若未聞,隻是抱著她死去的兒子,無聲地流著淚。這一刻,她開始憎恨那個男人。她的兒子死了,但是孩子的父親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悲哀。對歐陽長雄而言,這個孩子隻是一個意外,一切隻是帝王的強取豪奪而已。而她,亦不過隻是害得他妻離子散的罪魁禍首。楊真真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冷笑,幽幽問道:“燕園的那個賤/人生了沒有?”
近侍道:“啟稟陛下,已經生了。是昨晚子時生下的,是個男孩。”
楊真真的唇邊勾起一彎笑意,卻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甚好,甚好。走,朕現在就去看看她。”
難以遏製的回憶像利刃一般肆虐著她的心。二十多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是楊真真永遠不曾忘卻的噩夢。她仿佛看到自己抱著兒子的屍體,如幽/靈一般走在禁城宮苑的遊廊下,她依然能感覺到從庭院四周呼嘯著吹來的冷風和刻骨的寒意。近侍跟在她的身後,不厭其煩地叮囑著產後不可見風,她卻恍若未聞,身體極為虛弱,但是比起錐心刺骨的喪子之痛,已經微不足道了。一時間,她感到無比的絕望和孤獨,沒有愛人,沒有孩子,她什麽都沒有了。縱使有無上的權力,卻不能隨心所欲,又如何能左右人心呢?
她一走進燕園的院門,就聽到裏麵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還有女子輕柔的哄慰聲。一霎時,憎恨和嫉妒像兩條毒蛇一般撕咬著她的心,她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將懷中的死孩兒抱得更緊。房門被用力推開,她陰沉地站在門口,目光中帶著刻骨的恨意,死死盯著床上的女子。女子隻穿著白色的中衣,懷中抱著一個的嬰兒,驚恐地看著她。
楊真真的唇邊勾起一抹冷笑,冷冷吩咐左右道:“去把那個孩子抱過來。”
兩旁的宮人立刻走上前去,搶奪那個孩子。女子尖叫起來,將孩子死死護在胸前,拉扯之間,嬰兒大哭起來,拚命扭動的身軀。女子怕傷了孩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抱到了楊真真的麵前。
那個孩子大哭不止,楊真真瞥了一眼,臉上卻露出了厭惡之色。床上的女子跌跌撞撞地下榻,跪爬著到她的腳邊,匍伏於地,不住叩首,額頭上磕出了血:“陛下!陛下!求求你,把孩子還給我吧!求求你!”
楊真真冷冷看著她,道:“你是什麽東西,竟敢在朕麵前自稱‘我’?”
女子睜大了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如夢如幻,卻讓楊真真感到惡心,她看了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兒,突然發現那孩子的眼睛同眼前這個女人長得極為相似,她咬著牙,低低地道:“這孩子的眼睛看著真讓人討厭,剜去了才好。”
“不!不要!”女子苦苦哀求,“陛下開恩!一切都是賤婢的錯!求陛下將賤婢千刀萬剮,隻請陛下高抬貴手,放過將軍的兒子吧!”
楊真真笑了:“蘇環,你以為,朕會為了歐陽長雄,放過這個孩子?”她伸出尖銳的護指,捏住女子如玉的臉龐,鮮血和著女子的眼淚,順著兩腮緩緩淌下,“歐陽長雄又算什麽東西?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這個孩子,不過是一個賤/人生的孽/種。”
女子絕望地看著她,仿佛靈魂都從身上抽離了。她喃喃道:“陛下究竟要怎樣,才能給這個孩子一條生路?”
“朕會讓他活著,但是,卻要他生不如死。”楊真真嗤嗤地笑了:“蘇環,你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娼/妓,娼/妓的兒子,能做什麽呢?自然子承母業最好了。康河兩岸多得是歌樓楚館,朕會命人從調/教他,不定,十幾年後,你的兒子也能像你一樣,豔壓群芳,成為京城名/妓。你可好?”
蘇環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才吐出四個字:“你好狠毒。”
楊真真揚手給了她一記耳光,尖銳的護指刮傷了女子臉,如芙蓉花般嬌豔的麵容被鮮血所染紅。楊真真冷聲道:“竟敢在朕麵前放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你麵前摔死你的兒子?”
蘇環滿臉是血地伏在地上,哀求道:“賤婢該死!賤婢該死!”
楊真真哈哈大笑起來:“留你兒子一條賤/命,已是大的恩典。你兒子的花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瓊花如何?你應該感謝朕,隻是讓你兒子做娼/妓,而不是淨身做太/監,還不快謝恩?”
蘇環含淚叩首,一字一頓地道:“賤婢謝主隆恩。”
楊真真滿意地點了點頭。她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低低抽泣的柔弱女子,微微冷笑:“接下去該做什麽,不用我教你了吧?”蘇環抬起頭一愣,隻見楊真真把手中的繈褓放在了她的懷中。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個全身絳紫的死嬰!她發出一聲驚呼,卻聽楊真真幽幽道:“神威將軍的愛妾蘇氏產下死嬰,悲痛欲絕,自縊身亡。”
蘇環顫抖著看著眼前這個猶如羅刹般的女人,一個字也不出來。楊真真淡淡地笑了:“蘇環,你兒子的命,就在你的一念之間。朕已經為你準備了一副上好的棺槨,你好自為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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