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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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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內焚著淡淡的蘇合香,楊璿璣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桌案前,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架子上掛著的那套翡翠綠色的宮裝。她的近侍紫漪輕輕走了進來,挨近楊璿璣屈膝行禮道:“帝姬,明日太後壽宴大典,殿下要早起,不如早些安歇吧。”


  楊璿璣卻依舊一動不動,紫漪心中疑惑,又輕聲喚了一聲“帝姬”,楊璿璣這才輕輕應了一聲,轉過頭來緩聲道:“紫漪,這是尚衣局下午送來的。”她指著眼前的宮裝,“是讓我明日宮宴時穿。”


  紫漪一愣,目光落在那宮裝上,不由神色一凜:“青衣?”她壓低了聲音,“尚衣局也忒大膽子了。宮中不是不準穿青衣的麽?”


  楊璿璣垂眸一笑:“大院君的意思,誰敢不從呢?”


  紫漪道:“帝姬,您萬萬不能穿這身衣服去參見太後。明日乃是太後娘娘的壽誕,老佛爺前些時還,要趁新科舉子在壽宴上覲見之時,為殿下擇婿。您要是冒犯了宮規,惹她生氣,賜婚之事隻怕又要不了了之,你盼了這麽久……”


  楊璿璣打斷了她的話,淡淡道:“但是,我若是忤逆了大院君,還會有好下場麽?”紫漪咬著下唇不出話來,楊璿璣又柔聲問道:“紫漪,你可知道,宮中為何禁穿青衣麽?”


  紫漪遲疑道:“莫不是因為已故江陵王麽?”她將“江陵王”三字壓得極低,“奴婢也是道聽途,據江陵王在世時總是一身青衣,隻是她暴斃之後,宮中再無人敢穿青衣,便漸漸成了宮中禁忌。”


  楊璿璣點了點頭,緩聲道:“昔日皇貴妃曾嘉子以傾國之貌見寵於先帝,然其出生於江南四族,無法立後。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竟不立中宮,使曾氏以皇貴妃之尊母儀下。先帝又愛屋及烏,曾嘉子所誕之女楊青青出生即封為江陵王,一十二歲立為皇儲,跟隨先帝出入紫光閣,開府立官,權傾朝野,榮光無限。”


  她起身走到檀香木的衣架旁,伸手細細摩挲著那件宮裝上繁複的刺繡,繼續娓娓道:“《舊宮記聞錄》載:康定十五年,岐陵山麓出有祥獸蒲牢,先帝以為祥瑞出於岐陵,乃意傳位江陵王之兆,故欲禪位於楊青青,卻遭重臣的反對,言皇儲年幼,尚無寸功,難以服眾。恰逢這時,渤海國新君登基,赫連百丈率六十萬鐵騎來犯,江陵王因此奉命出征北疆。”她轉頭看著紫漪,微微一笑,“先帝一心想讓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建功立業,繼承大統,可惜,偏偏事與願違。這人世間的事,禍福相依,因果循環,豈能一言而蔽之呢?”


  見紫漪若有所思,楊璿璣又低笑了一聲:“其實,這件衣服上的刺繡才是真正的大不敬。”她心翼翼地捧起裙幅,“這上麵的圖案便是祥獸蒲牢。先帝曾因為祥獸出世要禪位於江陵王,而今,我若穿著這樣的宮裝給太後娘娘賀壽,是不是會勾起老佛爺的傷心往事呢?”楊璿璣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當年同曾貴妃鬥得你死我活,如何能不震怒?”


  紫漪道:“殿下如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她踟躕道,“不如,稱病不朝吧。”


  楊璿璣搖了搖頭,她靜默地占了片刻,道:“紫漪,你覺得一個懦弱而愚蠢的人,會怎麽做呢?”


  紫漪低下頭:“自然是,逆來順受。”


  楊璿璣微笑著拿起架子上的宮裝:“是啊,一個膽如鼠的楊璿璣又怎麽會違背大院君的旨意呢?而愚蠢的我又怎麽會去揣測太後的心思呢?”她慢慢將袍服披在自己的身上,“昔日,趙高指鹿為馬,左右豈不知是鹿非馬?不過皆畏懼趙高之權勢而已,而胡亥亦是不得已啊。”


  紫漪上正替她整理衣襟,聞此言手不由得一抖,道:“難道大院君還有別的深意?”


  楊璿璣道:“他亦想借此試探母上罷了。”


  紫漪麵露憂色,抬起頭,隻見楊璿璣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的臉不由地微微一紅,低聲道:“殿下步步荊棘……”楊璿璣卻抬起手,輕撫著她的臉龐,淡淡道:“紫漪,明日母上或許給我指婚,我要成親了,你可難過?”


  紫漪道:“殿下不是盼著這一麽?”她替楊璿璣係好腰封,“殿下嫁了人,便可以出宮,奴婢自然為殿下高興。”


  楊璿璣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幽幽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麽?”


  紫漪跪倒在地,抬頭看著楊璿璣:“奴婢別無所求,隻求殿下平安。”


  ******

  楊璿璣來到永和宮時,殿內早已經熱鬧非凡。


  此番太後壽誕大宴,乃由內宮少府全權操辦,殿內此刻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依照貫製,文武大臣侍候於外廷,命婦女眷們則進內殿侍奉。此刻,太後的鑾駕還未到永和宮,朝中重臣和各世家的命婦們正同宮中的諸太妃、太嬪談笑風生,眾人濟濟一堂,如眾星拱月般圍坐在岷王楊玲瓏的兩側,阿諛之聲更是不盈於耳。


  楊玲瓏今日穿著一件大紅牡丹的錦緞織繡碧羅裙,寬大的裙幅逶迤於地,上麵綴滿了東珠,與她發髻上的珍珠攢花點翠步搖相映成趣,熠熠生輝,遠遠望之,猶似瑤台月下神女,美麗不可方物。劉燕雲亦是一身花團錦繡,滿頭珠翠,侍奉在楊玲瓏左右,她正撚著手絹,巧笑嫣然地同身旁的容太嬪著話,一抬眼看見站在門口的楊璿璣,便側過臉在楊玲瓏的耳畔低語了幾句。楊玲瓏靠在雕著騰蛟起鳳的鑲金檀木交椅上,悠然地抬起下頜,轉過臉來朝楊璿璣淺淺一笑:“皇妹怎麽來得這樣晚?”


  眾人的目光隨著岷王的聲音齊齊向楊璿璣望去,賢太妃、容太嬪諸宮中長老一見楊璿璣的裝束顯然都吃了一驚,然而見楊玲瓏依舊款款而坐,便都麵麵相覷,靜默不語。熱鬧的永和宮瞬間安靜了下來,偶爾有一兩聲的竊竊私語。一身青翠宮裝的楊璿璣低著頭,步走到楊玲瓏的近前,屈膝行禮道:“給皇姐請安。”她又朝容太嬪諸人一一行禮:“給諸位娘娘請安。”


  楊玲瓏翹著長長的護指,指套上精心點綴的牡丹花繪在琉璃燈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她一下一下地搖著手中蟬翼彩絹雙麵蘇繡的團扇,水晶扇柄上流蘇如水蛇般地搖曳著,一雙妙目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楊璿璣,輕輕一笑:“璿璣穿這身衣服甚美,猶如出水芙蓉,清麗端莊,楚楚動人,叫人見之忘俗呢。”她著伸出手來握住楊璿璣的手指,尖尖的護指劃過楊璿璣手腕處的肌膚,刮了幾道血痕,皓腕上滾下細細的血珠子。


  楊璿璣微微皺了皺眉,卻聽楊玲瓏道:“璿璣怎麽不戴幾個指套呢?連個鐲子都不戴,忒素淨了一些,女兒家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豈不是負了春光?”


  楊璿璣有些淺笑道:“皇姐笑了。這宮中的春光三分是太後娘娘的,三分是母上的,還有三分自然是皇姐的,至於餘下的一分,”她環顧四下,道,“宮中尚有諸位長輩和眾家姊妹,璿璣自慚形穢,不敢獨享。”


  楊玲瓏笑而不語,隻是一下一下地撥弄著手中的團扇穗子,一旁的劉燕雲斜過身來笑道:“平日裏都咱們閔柔帝姬是個木頭美人,卻原來這樣會話呢!”著,她掩口咯咯一笑,嬌聲道,“王駕千歲,您還我伶牙俐齒,我以後可是當不得了。”


  楊玲瓏用團扇輕打了一個劉燕雲的手,啐道:“你最是沒規沒距的,還有太後老佛爺撐腰,這宮裏還不是你稱王稱霸,本王哪裏管得了你。”


  正在笑間,內監尖銳的嗓音自殿外傳來:“太後駕到!大院君駕到!”眾人聞言齊齊起身,羅襦逶迤,裙袂輕揚,跪倒了一地。不一會兒,大殿四門齊開,先是兩列宮娥魚貫而入,屏息侍立於兩側,隨之,四個引領太監手持拂塵走到主位前候立。肅穆之中,大院君劉南圖攙扶著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走進殿來,那老婦穿著一身灑金祥雲紋的吉服,頭戴珊瑚熏雕九鳳冠,身後各有兩個掌扇宮人持著雀翎明羅扇,望之莊嚴威儀,正是太後劉素姬。


  眾人齊齊叩首,朗聲道:“參見太後娘娘!參見大院君大人!”劉素姬微微頷首,含笑著了聲“免”,便由大院君相攙,到主位落座。眾人這才起身,諸宮眷依次而坐,其餘命婦則分列兩旁,由稟禮太監引領,依次到劉太後麵前跪拜祝壽。


  霎時,“祝聖母皇太後萬壽無疆,聖體安康”的祝頌之辭不絕如縷,劉素姬端坐於殿上,不住頷首,喜笑顏開,她的目光一一略過眾人,終於落在了坐在最末席的楊璿璣身上。劉素姬的臉色陡然一變,笑容亦凝固了下來,她輕咳了一聲,道:“那裏坐著的是璿璣嗎?來,到哀家身邊來。”


  巨鹿侯夫人卞佳氏此刻正站在命婦之列,聽言便料想是皇太後要替閔柔帝姬指婚,不免喜形於色,朝楊璿璣微笑示意。楊璿璣卻隻是低垂著頭,心翼翼地走上殿來,朝劉素姬盈盈一拜:“璿璣祝皇祖母壽與齊,福澤綿綿。”她的聲音低低的,仿佛誠惶誠恐,許久,卻不曾聽到劉素姬的聲音,她自然不敢抬頭,隻是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殿內霎時安靜極了,隻聽劉太後冷冷一笑,道:“今日是哀家的壽誕,璿璣,你穿成這個樣子,是替哀家祝壽,還是在詛咒哀家啊?”


  楊璿璣驚恐地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劉素姬,道:“璿璣惶恐。”她手足無措地跪著,身子微微顫動,手指不停地絞著裙幅上的刺繡,眼底淚光盈盈,模樣極是可憐。


  坐在下邊的容太嬪歎道:“青色是為不祥之色,宮中極少有人穿。今乃是老佛爺的壽宴,帝姬怎麽這樣稀裏糊塗的,攪了太後娘娘的興致。”


  楊璿璣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退去,她顫聲道了句“皇祖母息怒”,眼中卻落下淚來,以額叩地道:“孫兒一時大意,忘了規矩。”


  劉素姬卻緊緊盯著她衣服上的花紋,臉上的怒氣仿佛更盛,厲聲道:“這衣服是哪裏送來的?”


  楊璿璣哽咽道:“是……尚衣局……”


  劉素姬一拍桌案,頭上九鳳口中所銜的珍珠不住搖晃。近旁坐著的劉南圖急忙扶住她,低聲道:“母後息怒,今是您的大喜之日,怎可為了一件衣服壞了好興致。”


  劉素姬指著楊璿璣道:“哀家還能有什麽好興致!你且看看她身上穿著的是什麽?當年的妖言惑眾又要死灰複燃麽?真是陰魂不散!”殿中諸人見太後震怒,無不噤若寒蟬。容太嬪“呀”了一聲,低聲道:“阿彌陀佛,方才倒是沒瞧仔細,祥瑞蒲牢?帝姬,你這次真正是闖了大禍。”


  楊玲瓏款款離席,走上前來微微福身道:“皇祖母,璿璣年幼不懂事,您何必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原也是孫兒的錯,沒有做好姐姐的本分,未曾提醒幼妹遵守宮儀。”


  劉太後看了一眼楊玲瓏,顏色稍霽:“難得你還懂些事。”


  劉南圖在一旁緩聲道:“璿璣,尚衣局送來什麽衣服,你便穿什麽衣服麽?你怎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難道身邊也沒人提點你?”


  楊璿璣淚落如珠,渾身都在發抖,此刻,她跪在大殿的中央,惶然無措,楚楚可憐,乞求般地看著劉南圖,道:“大院君大人,兒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兒臣亦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她重重叩首,口中不住重複道,“皇祖母請息怒。”


  劉南圖轉過身向劉素姬行了一禮,勸慰道:“母後,想必璿璣也是無心之過。許是尚衣局那些管事的失職,來去,倒是兒臣約束內宮不力。今日是您的壽宴,見不得血,待到明日,兒臣定好好整治一番這些無用的奴才。”


  劉太後依舊慍怒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楊璿璣,緩緩道:“除了尚衣宮,還有帝姬身邊的一幹近侍,都要好好整治,該打的打,該攆的攆,重新換一批懂規矩的人伺候著。帝姬年幼無知,又懦弱可欺,若是身邊再沒有一個提點的人,下次還不知道會闖出甚麽禍來。”


  楊璿璣啜泣著俯首謝恩。劉素姬厭煩地揮了揮手,楊璿璣這才緩緩起身,她一抬頭正對上劉南圖含笑的雙眼,不由地麵露感激之色,低著頭退了下去,才走了沒幾步,門口卻傳來一個低柔的女聲:“是甚麽事惹得母後不悅?”


  眾人聞聲皆起身拜倒,劉南圖亦從主位上走下來,跪倒迎駕,山呼萬歲聲中,一襲明黃龍袍的楊真真緩步走了進來,朝劉素姬拱手一拜:“母後,朕來晚了,望母後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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