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聞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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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
何晏之屏息沿著院落的徑往前慢慢走著。沈園的夜晚極為靜謐,幾乎看不見什麽人,偶爾有幾個巡夜的路過,也被何晏之避了過去。
他被那個冒牌的楊瓊帶進沈園已經有五日了。
其實,他從第一眼看到那個西貝貨時,便心生疑竇,縱然是易容術毫無破綻,但那人舉手投足間總有股猥瑣氣,與楊瓊差地別。
何晏之隻是按捺著不發作,一路上同這個假楊瓊虛與委蛇,想看看那人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此人開始似乎隻是想探得他的身份,甚至趁他晚上睡下時來翻他的隨身衣物,而之後的態度卻又陡然熱忱起來,話裏話外地要帶他來歸雁莊。
何晏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本就想去歸雁莊,隻是苦於尋不到借口,便順水推舟應承了下來。
這個假楊瓊一路上壞事做盡,尤其喜歡挑釁那些名門大派,被人圍攻時總會冒出一群人來助他逃脫。幾番下來,何晏之心裏已經了然:這個假楊瓊自然是奉命四處給楊瓊樹敵,此計雖然拙劣,卻極容易蠱惑人心,用心著實險惡。
何晏之心中立馬有個猜想,這件事隻怕與那個歸雁莊的少莊主沈碧秋脫不了幹係。
他不免有些義憤填膺,隻覺得這位沈少莊主的人品與他的武功路數和詩文書法大相徑庭。他原以為沈碧秋是一個古板老成的正派少俠,原來卻是一個卑鄙陰險的無恥人。
他在九陽宮中做了大半年的替身,遵照著楊瓊的命令,扮演著一位翩翩君子,卻想不到,這位君子的真麵目竟是如此地可怖麽?
他想起當日在九陽宮中的一幕幕,總覺得胸中悶悶發痛。楊瓊逼著他穿沈碧秋常穿的衣物,逼他用沈碧秋慣用的熏香,逼他模仿沈碧秋的筆跡,甚至逼他學沈碧秋的武功路數。即便在床底之間,他也深深感受到楊瓊刻意掩飾的痛苦。即便楊瓊在他身下宛轉承歡,他心裏也明白,楊瓊隻不過是借著暫時的沉醉自欺欺人而已。
何晏之滿懷心事在後院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並沒有見到甚麽異樣,然而心中卻隱隱有些納悶:這樣詭異的靜謐實在太不正常,仿佛有人在暗中結了個網,偷偷窺視著自己。何晏之打了一個寒噤,這個歸雁山莊竟比九陽宮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實在是想不通,楊瓊為何會如飛蛾撲火一般自尋死路,果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麽?
何晏之正欲往回走,去聽到側院隱隱有笛聲傳來。那笛聲嗚嗚然,如泣如訴,讓人聽了不忍落淚。他心中實在好奇,便輕輕推開一側院門,透過縫隙望去,隻見一個白色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不遠處的亭子中央。那人廣袖寬袍,長長的發帶隨意散在身後,月光籠在那人的手腕上,遠遠看去,仿佛結了一層靜謐的光輝。
何晏之一呆,總覺得這個背影何其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卻又實在想不起來。他於是怔怔地聽著,那笛聲恍若有魔力一般,攪得他心神不寧,密密匝匝的哀怨和惆悵之情從心底滋生,纏繞在他的左右,孤獨之感無端襲來,竟催地他緩緩落下淚來。
突然間,笛聲戛然而止。那個白衣人轉過身來朝著何晏之的方向淡淡一笑:“閣下既然喜歡在下的笛聲,何必藏在門外偷聽?”他施施然坐了下來,端起石桌上的一隻青玉杯子酌了一口,“不如坐下來,同飲一杯,如何?”
何晏之愣愣看著那人,怪不得他覺得眼熟,原來此人竟長著一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隻是眉宇間更為雍容儒雅,一派謙謙君子的風度。
何晏之心中一怔,一個聲音在心底道:想不到他便是沈碧秋!
他曾今對著銅鏡照著自己的模子,想象過無數次沈碧秋的樣子,但是卻想不到這位沈大公子竟然有如此飄逸出塵的風姿。何晏之暗暗歎息,原來楊瓊喜歡的是這樣神仙似的人物,自己恐怕是萬萬不及了,不由得隱隱有些酸澀,心中更加悵然起來。
那沈碧秋見他遲遲不進來,不由得又笑著道:“閣下猶豫什麽?難道還怕在下有甚麽圈套麽?閣下應笛聲而來,自然是有緣之人,不妨交個朋友?”
何晏之見推脫不掉,便哈哈一笑,推開院門,緩步走上前,衝沈碧秋做了個揖,朗聲道:“在下何晏之,見過少莊主。”
沈碧秋亦含笑著看著他:“聽父親莊中來了一位少俠,與我相貌神似,原來便是閣下麽?”他起身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溫言道,“中夜月色極妙,少俠既然與我有緣,不如一起秉燭賞月,做一回詩朋酒侶,如何?”
何晏之拱手道:“少莊主,你話這般文縐縐的,在下有點聽不大習慣。在下是個粗人,實在不懂得如何賞月,恐怕叫少莊主見笑。”
沈碧秋微笑著看著他:“何少俠何必太謙遜?我見你人才出眾,性情爽快,心裏倒是極為喜歡。”他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幾聲,雙頰有些不自然的潮紅,輕聲細語道,“本來早就想見見少俠,隻是自從拙荊過世後,憂思過慮,輾轉病榻,不理庶務已許久,仿佛這個心都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何晏之見他目光幽怨,神色淒迷,舉手投足間彬彬有禮,心中對此人的嫌隙竟淡了幾分,隱隱還生出些許惻隱之心。他不再推辭,緩步走到亭中,與沈碧秋相對而坐。沈碧秋仿佛極為高興,給何晏之斟了一杯酒:“何少俠,你我一見如故,先滿飲此杯。”
何晏之卻不接,隻道:“慚愧,在下不會飲酒。”
沈碧秋笑道:“男兒怎能不會飲酒?”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溫和地看著何晏之,“少俠這點薄麵都不肯給我麽?”
何晏之仍是不動,目光與沈碧秋相觸,緩緩道:“少莊主飽讀詩書,自然聽過這樣一句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來:“少俠實在是個妙人也!”他收了笑聲,斂容正色道,“此話怎樣?沈某實在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少俠?”
何晏之淡淡道:“然則,少莊主命人假扮成楊瓊,費盡心機地將我請到沈園來,卻又是為了甚麽呢?”
沈碧秋露出極為詫異的神色:“竟有這等事麽?我竟是毫不知情!”他歎了一口氣,“何少俠,不瞞你,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早已心生厭倦,無奈我是沈府的獨子,容不得我任性。”他深深地看著何晏之,“我若是能有一個兄弟,可以並肩同行,卻又有多好呢?”
何晏之被他盯得有些心裏發毛,饒得他臉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連忙避開他的目光,顧左右而言他:“真是稀奇了,竟然不是少莊主故布疑陣?”
沈碧秋微笑道:“沈碧秋隻知詩與畫。”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何少俠不喜歡飲酒,實在是少了人生一大樂事。”
何晏之心中又是詫異又是懷疑,他望著沈碧秋溫雅的笑容,想從中找尋到一些蛛絲馬跡來,於是繼續道:“在下一路南下,見江南武林卻對沈大公子多有畏懼,少莊主難道不知道嗎?”
沈碧秋道:“他們畏懼的不是沈碧秋,而是歸雁山莊,是歐陽世家。”他哂笑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沈碧秋又自斟自飲喝了一會,見何晏之紋絲不動,便給何晏之倒了一杯茶,道:“少俠既不願意喝酒,以茶代酒總可以吧?”他親自將茶遞到何晏之的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何晏之,“少俠如此謹慎,難道是懷疑我在茶中下毒麽?”
何晏之正想著如何脫身,於是故作不悅道:“少莊主這樣話,莫非是看不起我何晏之?”他冷冷一哼,“少莊主也不必左一個‘少俠’,右一個‘少俠’,叫得我心底寒磣。”他起身朝沈碧秋作揖道,“何晏之不過一介布衣,原本是個漂泊江湖的戲子,貪生怕死是常情,原也不想做甚麽英雄好漢。多謝少莊主幾日來的款待,連日叨擾實有不便,正想著與主人家辭行,今晚真是有緣,常言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何晏之就此別過,明日便出莊,還請少莊主見諒。”罷,轉身欲走。
沈碧秋急忙站起身,一把握住何晏之的右手腕:“少俠請息怒。”他言辭懇切,仿佛是發自肺腑,“是沈某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少俠原諒在下一時言語唐突。沈碧秋先向你賠罪則個。”
何晏之沒想到沈碧秋竟會這般的委曲求全,一時間倒不知如何演下去,於是順水推舟地哈哈一笑:“少莊主哪裏話?何晏之如何承受得起?”
沈碧秋卻依舊握著何晏之的手不放,竟將何晏之拉倒近旁,扳轉他的右手腕,目不一瞬地盯著何晏之右手腕處隱約的疤痕。何晏之雙眉一皺,欲將手抽回,沈碧秋卻突然將何晏之的袖口擼起,一道貫穿整個臂的傷疤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這道傷疤的年代似乎已經久遠,但依舊長而猙獰。沈碧秋緊緊盯著那道傷痕,手指微微發顫,一瞬間,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神色卻甚為悲傷。
何晏之被他嚇了一跳,道:“少莊主做甚麽?”
沈碧秋放下他的手,笑道:“少俠這般好相貌,卻叫這樣的傷疤破了相,實在可惜。”他扶著額頭,搖搖晃晃地坐下,半邊身子斜斜靠在石幾上,“我有些醉了,一時失態,叫少俠見笑了。”
何晏之不想再與他周旋下去。眼前的這個人同自己長得太像,總讓人有種對鏡顧影的錯覺,偏偏又總一些叫人難以捉摸的話,實在是猜不到他的用意。何晏之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是這樣一個難纏的人。
於是,他匆匆作了一個揖:“少莊主,更深露重,你既然醉了就好生將息,莫要熬壞了身體。在下實在有些瞌睡,不能再陪少莊主賞月,就此告辭。”言畢,轉身便走。
沈碧秋一言不發地端坐在案前,繼續一口一口地喝著酒。他微眯起眼睛,盯著何晏之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庭院之中,直到看不見了,才從袖中掏出一柄玉笛,輕輕吹奏起來。笛聲輕越,散入林中,一如方才的纏綿悱惻,隱隱中卻又透出些許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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