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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斜風驟雨

  她是白色的。


  而他,手握人命、身染鮮血,全部的世界裏,唯一的一片淨土,安放著一個叫做言笙的孩子。那片淨土,他小心嗬護,半點不敢沾染了凡塵俗世裏的烏煙瘴氣鬼蜮人心。


  可這丫頭……終究是為了他,動了殺戮之念。


  他心中歡喜,卻也心疼地無以複加,偏生那丫頭還仰著一張緊張的臉,一副知道自己錯了的模樣固執地堅持己見,“他們動了你。”那是我的底線。


  淡香嫋嫋間,少女眸色認真又晶亮,墨色瞳孔深處,有光芒躍動,仿若一簇尚且微弱的火苗,一路燃進他的黑暗世界裏。


  還怎麽舍得責備?


  千言萬語終是匯成一聲無奈地歎息,他不介意他人生死,也無多少共情的能力,這世間不過一個言笙,牽動他的喜怒哀樂,喜她之喜,怒她之怒。


  ……


  夜半雨勢愈發地大。


  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像是暗沉沉的天際破了個大口子嘩啦啦地傾瀉而下。言笙昏昏沉沉睡著,安神的熏香點著,卻似乎無濟於事。


  她眉頭緊鎖,夢境雜亂,白雲寺、言王府,還有一些陌生卻又熟悉的瓊樓玉宇在她夢中快速轉變著場景。


  安歌沉著一張線條冷硬的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他問,“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什麽?言笙不明。煦渡、九衾都在,每個人似乎都在說什麽,聽不清晰,隻看得到他們的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仿若天地即將塌陷。


  她聽見自己說,想好了。


  不是自己說的,但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聲音。


  她看見安歌垂了眼,有種萬念俱灰地悲戚,他說,笙笙,你可能會沒命的。


  她又聽見自己說,師兄,我願意試一試。


  還是那種一往無回的聲音,決絕到令人心疼。


  言笙想要阻止,可她什麽都做不了,她看著對麵三個人,張嘴,發不出聲音來,她像是一個出了竅的靈魂,像一個……看客。


  然後她就驚醒了。


  醒來才覺渾身上下冰涼又黏膩,外頭嘩啦啦地大雨,天際暗沉沉的無星無月。


  她就穿著單薄的寢衣站在窗口,仰麵看著黑沉沉的天際,看著厚重雨幕,看著雨幕之後不甚清晰的光影,院中石燈籠裏的燭火在茫茫雨幕裏看起來微渺地即將熄滅。


  秘法,婆娑。


  她隻知李晗月的秘法婆娑對自己無用,卻不知為何無用。她隻以為是小時糖豆子嗑多了百毒不侵,卻並不知道,既然謂之秘法,便已然超過了毒的範疇。


  之所以無用,是因為她早已身在婆娑之局中。


  隻是……安歌,為什麽你會對車獅國秘法如此熟稔,熟稔到……車獅國公主所不及的程度?安歌,你這一走,又是為何?


  她走到門口,推開門扉,呼嘯的大雨迎麵而至,帶著水汽的風襲上麵頰,冰涼。


  她未打傘,沿著屋下長廊一路走,膝蓋以下被橫著的雨水打濕,單薄的寢衣貼在腿上,濕漉漉的寒,一路寒到了四肢百骸,無在她身後跟著,悄無聲息,猶豫片刻脫了自己的外袍為她披上,開口,“主人。”


  那袍子在地上拖了一截,浸在水中,隻覺得肩頭沉沉的。


  因著沉默,令她看起來愈發地失了魂般,許多關心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是說不出來,無擔心地跟上,進了書房,燃了炭,開始煮茶。


  言笙全程沒有說一句話,至今還披著那件沉甸甸的外袍,她在書架上找了幾本像是遊記一般的冊子,就開始沉默地翻看。


  她心中隱有猜測,夢中場景雖雜亂卻奇怪地清晰,仿若回憶。


  車獅國皇帝年過半百,後宮清冷,不過一個皇後娘娘,結發之妻。即便這些年來,皇後除了一位公主再無所出,這後宮也從未見過新人笑。


  是以,車獅國帝後之間的愛情故事,是無數才子佳人所肖想的,茶肆酒樓裏不知道多少說書先生用他倆的故事為模板說上三年五載還被人津津樂道。


  但……


  宮廷秘辛所載,並非帝後幾十年恩愛如一日,而是……這位皇後娘娘,善妒。


  但再如何善妒,在後宮這樣的地方,也是擋不住皇帝萌動的春心,是以,千防萬防,還是有一位宮女珠胎暗結,身懷龍嗣。


  皇帝大喜,聖旨封妃,賞賜源源不斷地送進了這位新妃寢宮,連帶著皇帝本人也幾乎夜夜宿在新妃那,整個太醫院甚至整個車獅國都在等待這位皇嗣的誕生——彼時帝後大婚數年,皇後始終未孕,後宮又形同虛設,車獅國急需要這樣一位新鮮的血液。


  誰知,不過數月,未及臨盆,這位新妃便被皇帝一紙詔書賜了白綾一條。


  所謂宮廷秘辛,戛然而止。


  曾經如何繁花似錦,結局就如何潦草收場,甚至,正史記載未及一筆,查無此人。


  這本冊子如何出現在這個院子不得而知,彼時蓮是在奶娘屋中一處缺了角的櫃子底下瞧見的——用來墊了桌角。奶娘走後,蓮收拾那間屋子,便將它收起,擱在了這書房裏,有一回言笙無聊至極隨手翻閱至此,還唏噓這曆史果然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信不得得很。


  如今再看……


  世事有巧合,可若是這巧合太多……便不叫巧合了。


  安歌,你的婆娑秘法從何而來?你在這個時間點上離開,去了哪裏,所為何事……那封有些刻意的道別信,又是為何?而九衾口中屬於你需要償還的孽,又是什麽?

  她緩緩起身,終於說了今夜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她說,“無,隨我上白雲寺。”


  “此刻?”


  “嗯,此刻。本小姐有些事……要去問問那個總喜歡顧左而言他的老不修……”


  夜色沉沉,風雨從門口裹挾而至,屋內殘燭搖曳,少女的麵容一半在燭火中精致如瓷,一半隱沒在黑暗裏,瞧不清晰。唯有那雙眼睛,瞳孔深處火焰躍動,漸起燎原之勢。


  無便在那目光裏,拱手,“是。”


  廊中,沉默的少年手握修羅寶劍,沐著斜風驟雨,沉默地表達自己不變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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