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藥

  日光橙暖。


  漸漸西移。


  少女推著輪椅,在路麵斑駁的鵝卵石上行走,竟是穩穩當當,連氣息都不曾紊亂。


  言禦風身子端坐,指尖無意識輕輕摩挲著腿上毛毯,彼時那個人也曾嚷嚷著要推自己,卻差點兒連人帶輪椅一塊兒摔了,咋咋呼呼地,天真又可愛。


  言笙……倒是半點不像她。


  他收了手,攏著袖子,看麵前一尺方寸間的鵝卵石,默默細數著,自己不說話,對方也不說,最後,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想要聊什麽?”


  “二叔。”她喚,輪椅停在了荷花池邊,便沒有再往前走了,身後跟隨而來的侍衛見狀,便知趣地也停了腳步,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聽不見對方說什麽,卻能夠在第一時間趕到的距離。


  那侍衛看向今日有些不同的二小姐,對方站在二爺身後,微微仰麵朝天,微風拂過她額前碎發,少女容顏在日光下白地發光,線條是清雋絕倫的貴氣。


  侍衛微微一愣,就見她低頭,微微勾起的嘴角,弧度溫和而柔緩。


  言笙低頭,看著對方毛毯之下的雙腿,“二叔年後就要大婚了,新娘子又是若水表姐,侄女兒總要送些什麽,聊表心意才好。”


  言禦風一愣,這個答案完全超出了自己所想,偏頭,卻也看不到身後,於是又轉回了身子,“嗯?”這丫頭,自己也沒什麽,平素裏言王府雖說也不算苛待,但零花錢卻是沒有的,送禮……?

  他不甚在意地搖搖頭,“有這份心就行了,禮便不必了。往日我也不曾如何關照你。”至多,也是得了那人吩咐,多留了幾分注意吧,甚至,因著自己言語總是冰冷,這丫頭怕是也不大體會得到自己這幾分注意吧。


  倒是不知,今日這是葫蘆裏賣什麽藥。


  “無妨。”言笙對他的拒絕毫不在意,反而掏啊掏,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隨手就遞過去,“既然二叔沒什麽想要的,正巧,我這裏有瓶藥,前陣子無意間得的,說是治療腿傷的,您……要不試試?”


  目光一凝,幾乎是瞬息之間寒芒畢露!

  需要用多麽大的力氣,才能壓抑住將伸到麵前的那隻手揮開的衝動,心中一遍遍默念,這還是個孩子,從小又沒有人好好教導,才會如此不懂禮數,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孩子是她的女兒,這丫頭慣不會看人臉色,指不定根本不知道送人藥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麽好事,更何況還是大喜之日……


  膝蓋上的手,握得緊緊的,青筋畢露。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些痛地整夜整夜睡不著的時光裏……他咬牙切齒地,幾乎是額頭都爆著青色的筋脈,一字一句地,“不、用!”


  伸著的那隻手,是上好的瓷器般瑩潤白皙,攤開的掌心裏,是一隻其貌不揚的瓷瓶,街頭隨處可見的那種,瞧著也是其貌不揚的樣子。


  這些年,給自己治病的大夫,不說幾百個,幾十個總是有的,甚至,宮裏頭的太醫也來過,都說是沒有用了——他,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至此,這件事就成了王府裏的禁忌。


  碰不得、說不得。


  有那麽一段時間,便是“腿”之一字,都能令他瞬間勃然大怒。


  那種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感覺,不曾體會過的人,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


  眼底下的手,還固執地伸著,指尖很是纖細,看起來羸弱得很,那隻白瓷瓶安安靜靜躺著,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依稀能看到瓷瓶朝下的地方,應是做著什麽記號。


  他深呼吸,耐著性子,解釋,“我的腿就是陳年舊傷,太醫們都沒有辦法,你便不用費心了。這藥,還是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吧。”


  始終十步開外的侍衛也發覺這邊氣氛不大好,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跟著二爺許多年,素來知道二爺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人,縱然對麵站著的是自己親侄女,若是被惹惱了也是沒什麽好臉色的。


  但二爺沒說話,他便也不敢動,又看二小姐,對方伸著手,眉眼微微下闔,看起來安靜又固執。


  言笙的手,沒有收回。


  她甚至對於言禦風的氣惱似乎並沒有絲毫察覺,聲音依舊溫緩,“二叔,左右情況也不會更差了不是,就試試唄,就當是……為了若水表姐。”


  “指不定就痊愈了呢?”


  縱然不回頭看,卻也聽得出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樣,聲音溫緩,卻似乎極好地撫慰了一個人暴躁的心情,目光落在那白瓷瓶上,除了依稀露出來的有些淩亂的筆跡,真的瞧不出有什麽珍貴的地方。


  他緩了聲音,“這藥,哪裏來的。”這丫頭,定是沒什麽銀子的,這一點他知道。


  “前陣子瑞王爺為我請了個醫術極好的老師,前幾日一道去山裏頭采藥,同老師說起二叔的腿傷,恰巧,她對您的腿傷也有所了解,便給了我這瓶藥,說是……每日一粒。”


  言笙保持著伸手的姿勢,掌心攤開,即便對方語氣已經軟化,她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安安靜靜地等著。


  言禦風倒是有些意外,他沒有聽說她學醫,也沒有想過她會去學醫,目光凝在那小小瓷瓶上,半晌,“這……是你老師自己做的?”


  “是吧。”言笙點點頭,又補充道,“若是二叔覺得有疑惑,可以找府上的大夫過來瞧瞧成分。”


  對方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心底隱晦的心思,對方給自己送藥,自己卻心存疑竇,這樣的心思多少是有些灰暗的,她卻似乎毫不在意,竟是直言不諱。


  反倒言禦風,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訕訕笑了笑,終究是伸手接過,瓷瓶很小,握在掌心微涼,“無礙……如你所說,總是聊勝於無麽……”


  “左右,也不會更差了才是。”聲音蕭瑟,在風中疏忽聽不清晰,隻覺得多了幾分蒼涼的味道,讓人心底都跟著一緊的那種蒼涼。


  言笙沒有說話,收了手,繼續推著輪椅往前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