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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高人九衾

  煦渡一路出了言王府,從後門出,馬不停蹄去了白雲寺。


  老和尚抱著酒瓶子正喝著呢,一個人窩在紅漆斑駁的牆角,頗有種看破紅塵的頹廢感。


  像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瞧見煦渡拐出來,“高人”頓時縱身一躍而起,抱著煦渡就開始哭訴,“徒兒啊,你終於來看為師啦……為師想死你們了啊,你們都不來,為師都快餓死了,衣服也沒人洗啊……”


  ……


  去鬼的高人。


  煦渡嫌棄地看了眼抱著自己沒有眼淚,就一把一把鼻涕偷偷抹自己身上的老和尚,伸手將他從自己身上拎開,無情戳破的他的謊言,“別以為我不知道前日小笙剛過來,但凡她來過,你就不可能餓著。”


  瞧瞧,這酒還沒喝完呢。


  老和尚越來越不要臉了,一邊抱著哭訴一邊抹鼻涕還要裝可憐,還有點為人師父的架子麽?

  煦渡一手提著酒瓶子,一手拎著九衾往院子裏走,九衾張牙舞爪地要去夠酒瓶子,奈何,衣領子被拎著,有心無力得很。隻能手腳並用著撲騰,“誒,煦渡,酒給我……”


  “等說完正事。”走到石桌邊,他將九衾丟在椅子上,酒卻不曾還他,隻在一旁也坐了,出口說道,“把安歌叫回來吧。”


  偷偷摸摸伸向酒瓶子的手一頓,偏頭去看煦渡,“安歌?”無端想起前日給那丫頭把脈是探測到得脈象,心中有所猜測,卻不敢相信。


  煦渡這小子,其實很少回來,特別是這兩年,他回來隻有兩件事,一,是為了言笙,二,是為了藥材,但說到底,他需要藥材,也多是為了言笙。


  他那點心思,九衾也看得明明白白,卻也無從置喙,終究是兩個孩子之間的事情,自己若是摻和,隻能越發麻煩雜亂。


  “昨日她身子骨不舒服,下人以為是感染了風寒,凍著了,便給她捂了一晚上,生生給捂出了病,今早已經昏睡不行了,那小乞丐便來尋了我。”


  九衾靜靜聽他說,沒有插話,知道後續才是重點。若真的隻是如此,根本用不著煦渡特意跑一趟,他的身上,常備十幾種可以隨時應對普通病症的丹藥,保證藥到病除——那都是為言笙備著的,連煦渡住在隆陽城裏也是為了就近顧著這丫頭。


  連百合也是。


  言笙那丫頭嘴挑,百合廚藝精湛,她去吃過一次讚不絕口,卻又嘀咕倆人不熟稔不好時常去叨擾,煦渡聽聞,便日日叨擾了過去,好讓那丫頭想蹭吃蹭喝的時候不會太過於顧忌。


  如此大費周章、卻又將所有心思藏在最深處,半點不顯。


  “我原以為,她真的隻是病了,誰曾想,她竟似……恢複了記憶。”


  咯噔!


  心髒猛地一抽,饒是早已做好了準備,但當一切終於被肯定的時候,九衾還是瞳孔一縮,“當真?!那她……”


  “她說,她想回家,卻回不去。她說這話的時候,和當年一模一樣……”煦渡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隻從聲音裏散發出的哀傷,痛極、悲極、哀極,“隻是她似乎沒有想起之後的事情,隻想起了前生……所以,把安歌叫回來吧。”


  把安歌叫回來,再封一次她的記憶。


  這似乎是此時此刻最穩妥的方式。


  也是別無選擇的方式。


  白雲寺的小院裏,沉悶,而壓抑。


  縱使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這裏,看遍了山河變化、人事變遷,也從來沒有這樣壓抑,仿佛整座山頭都沉甸甸的壓在肩上一樣,重得很。


  風雨欲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日光已經被層層黑雲遮擋,明明尚在午時,天色卻暗了許多,層巒疊嶂隱沒在深處,看不明晰。


  九衾看著遙遠的深處,眼神有種也不甚明晰的疏離感,像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又像神明站在遙遠天際俯瞰眾生,慈悲,又無情。


  他低聲喃語,“你……喜歡這樣的小笙麽。”


  聲音很低,消散在風裏,即使那麽近的距離,還是聽不大清,煦渡湊近了些,問,“你說什麽?”


  “之前的小笙是什麽樣的,你見過。聰慧、明晰、通透、理智,有著遠超同齡人的心智與智慧,卻又難得的擁有最赤子的心。”


  “如今的小笙是什麽樣的,你也知道,低調、內斂、木訥、腦子不好記不住事,所以很多時候顯得有些呆有些傻,被欺負了也不會欺負回去,嘿嘿一笑,也就過了。”


  “一本雷霆訣,學了這許多年,還在第二層,說是前陣子剛上第三層……可之前是如何的,你大體也知道,若是不知,去探一下她體內渾厚充沛的內力,你也該知曉。”


  “師父?”煦渡不明白九衾這些話的意思,難道……


  “這兩日,我時常在想,我是不是錯了。”


  九衾緩緩站起,背身而立,風從院外吹進來,吹過地麵枯黃的落葉,吹過他長長的衣衫,吹得他袍角烈烈作響,他脊背筆直,墨發飛揚,像是遺世獨立的高人。


  風中,他喃喃,“我站在這高山之上、人世之巔,自詡看過滄海桑田、看過天地眾生,受盡九磨十難,已知世事無常,我見天地、護山河、佑蒼生,卻護不住我小小徒兒。”


  “我自詡博愛生靈萬千,卻愛不了我的關門弟子。”


  “煦渡,我終隻是一個酒肉和尚,有七情六欲、親疏之別。我不願再將這天地安危之責置於那道瘦弱的肩膀,若是護不住她,我要這天地無恙……作甚?”


  他轉身,眼瞳亮若星辰璀璨,嘴角的笑意,慈悲又殘酷,他說,“至此,我要她隨心、隨性、隨情,若她無恙,便山河如常,若她有異,我便傾覆了這天地。”


  黑沉沉的陰雲密布,煦渡怔怔看著麵前多年來容貌似乎並無一絲差別的男子,展顏一笑,風光霽月,“老和尚,我突然覺得……你也許真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


  “什麽老和尚,知不知道為師雙十年華。”


  “是是是……也不知道是第幾個雙十年華了……”


  “你小子跟著小笙學得越來越不尊師重道了……”


  聲音,漸漸消散在紅漆斑駁的圍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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