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4 陌生的城市
末末去過育兒所之後,整天“妹妹”、“妹妹”地念叨著。
喝個水,也要先晃晃吸管杯,看一看杯裏,念兩聲“妹妹”。
直到周五傍晚見到他媽,他才改了詞,變成“月亮”、“月亮”。
因為張荷見到末末,第一句就問:“兒砸,想不想上月亮上玩?”
第二天早上,全家去童校接四個學童,媽媽又問了一遍:“兒砸,想不想上月亮上玩?”
小米立刻抱怨道:“媽媽,你怎麽不早點來接我們!”
張荷哈哈一樂,在學校就帶著五個孩子出發去發射場。
蘭澤自己對著童校門前的大路,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寒風颼颼的。開闊地的風大。
本地的秋天,擱南方比冬天還冷,對人體不太友好。蘭澤算不得體弱多病之人,但這風直吹到人心裏,心情都凍透了。
他轉了個身,趕在小薑開口之前,搶先說道:“我不回家,不去公司,不召喚我的車。”
“那去哪呢?”
“城鐵車站。”
從童校到火車站,沒有公交車。唯一的一班車是到市裏其他地方的,一天隻有兩趟。
去火車站,隻能臨時租個車,租車最方便。
蘭澤沒媽了。他想去看看爸爸。
上火車的時候,蘭澤空著手,身上什麽行李都沒帶。
他坐著對城鐵窗外的隧道廣告發了會呆,才想起來應該聯係蘭得一。
老爺子現在的住處是一哥安排的。他得找一哥要老爺子現在的地址。
好在買票上車的時候他沒糊塗,目的地沒弄錯。
爸爸媽媽原來住的地方,就在他以前上學的那座大學城。地處長江以北、秦嶺淮河以南的國土中部。但在北方苦寒之地的居民看來,那就是南方。那裏夏天燠熱,冬天濕冷。極端天氣偶爾發生,夏天淫雨,冬天大雪,多年不遇,一來就成災,和抽風似的。
蘭澤最好的記憶,和最糟的記憶,都在那一帶。
現在,就連老爺子也從那裏搬走了。隻有道士哥哥還住在大學城附近。不過他的本職是個建築師,本來就該是四海為家的人。現在,用他自己的話說——父母雙亡,了無牽掛。已經不必在任何地方定居。
蘭澤在大學城裏最親的人,是生物力學實驗室的老羅。生命科學學院裏,有一大幫子他以前的同事和同學。在大學城的各個學院裏,還有幾個從小要好的同學,依然在苦苦地熬學位。
但是他發現,當某個特殊的人死去,就連一片熟悉的地域,都會變得飄渺起來。
有一片看不見的雲霧,隔在了他自己和奔流不息的現實世界之間。人在現實中,本該感覺冷,感覺痛,感覺有趣,感覺憤怒,感覺喜悅。
健全人的一切都該是鮮明的。
但現在,這些都被一層雲霧籠罩著。蘭澤並非五感失靈,隻是一切感官,都先要突破這層隔膜。
一哥工作的城市號稱陪都,當地人喜歡稱為燕京。作為過去的首都,因為缺乏發展空間、缺乏戰略縱深的多重原因,而被放棄了。
現在的首都,在二百年前不過是個普通的西北城市,以全國最好吃的牛肉麵聞名。全國各地都開滿掛了地名的拉麵館……不過,這能算是什麽名聲啊。
拉麵之都,之所以成為國家首都,是因為它處於全國的地理中心上。天生具有儀式感。
西北城市=地理中心,地圖就是這麽神奇。
古代城市繁榮靠風水,現代城市繁榮靠建設。所有擁有核聚變電廠的城市,全都是另擇新址,從頭開始建設的。西部國土上的城市,因為可以重建開發的空間寬敞,反而贏得了後發優勢。
而充滿文化古跡的大燕京,在偌大的燕山都市圈裏,居然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挖坑把核聚變電廠放進去。直到遷都之後半個世紀,才在臨近渤海的大灣區,挖了人工湖,設置了聚變電廠。
古色古香的陪都,就是蘭得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據說在路邊隨便卡個跟頭,都能摔在幾百年前的水泥墩子上。——蘭得一說的。
一哥開玩笑地警告蘭澤,可別隨便把路邊水泥墩子磕壞了。那可都是無價之寶。本地條例專治有錢人,根本不給賠錢機會,直接行政拘留伺候。時間不長,半天上課教育,半天羈押反省。二十四小時準放人,倒是不怎麽耽誤事。最後派出所還給工作單位發個函,請單位大喇叭廣播一下,繼續開展批評教育。
他一說古跡,蘭澤就不由懷念起,他登記結婚的那座城市裏,蒸汽朋克風格的古代大橋。當年神州的學霸領導,看著大橋感慨成詩:一橋飛渡南北,天塹變通途……
蘭澤來得巧,一哥今天不上班。他居然在輪休。
城鐵駛進了陪都的城市圈範圍內,蘭澤就發現這三萬平方公裏範圍內,地麵的建築特別多。
一哥他們紮堆租住的公寓樓也是一座地麵上的小樓。據說也是古跡。
“一哥,我到你樓下了,你在哪兒呢?”
蘭澤抬頭望了一眼,想說:就這破破爛爛的玩意,也好意思稱古跡?
樓門響動。
“蘭得一,你別跑!”
隨後,蘭得一穿著汗背心大短褲出現了。
“嘶——有點冷啊。”蘭得一抬頭看看天的陰雲,“外麵這是要變天?”
蘭澤看他冷得直蹦,幹脆把身上外套脫下來扔給他了。
那外套嶄新的,是蘭草讓服裝車間寄來的新衣服。蘭澤自己從來沒買過這種款式。這件外套比他習慣的各種夾克稍微長了那麽一點,但又不至於長到礙事。稍微帶一點收腰,在女裝裏,大概是所謂“修身”的概念。
神奇的是,蘭澤穿上照了照鏡子,居然覺得自己很精神。所以他就一直穿著了。
“蘭得一!你這個騙子!!”
在樓門彈回之前,一個人影從樓裏閃現,繞過蘭得一,直衝著蘭澤來了。
蘭澤身上隻剩下一件灰色圓領短袖,露著兩條胳膊。
“啊……不好意思。”樓裏衝出來的連衣裙女士,是蘭得一倆孩子的媽。她沒穿警服,顯然也處於休假狀態。
她認出了蘭澤,立刻端正站定了,文雅地搖了搖手:“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