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
希蘭度留下沮喪的埃利亞納，揭開簾布，從馬車上走下來。
他看到遠方一座相當得體的宅院，建築在山坡上，一條小徑蜿蜒曲折通向宏偉的正門。大門兩側延伸出白色的木牆，環繞著中間幾座高低錯落的屋邸，房舍周圍分布著樹木，遙遙可見濃蔭。安靜、宜人，令希蘭度首次感到真正意義上的建築美學。
在小徑兩旁是廣闊的農地，環繞著水井和穀倉分布有比較密集的棚屋，瑞安尼亞貧窮的農夫們在尚顯翠色的穀物中迎著暴曬不斷地工作。
長期的體力勞動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將他們與伊內斯塔一行明顯地區分開來，幾乎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民族。
似乎是出於某種禮節，人們都從馬車和坐騎上下來，牽著馬、驢子，駕著空馬車向山坡走去。
“你所崇拜的所謂‘交易’，能夠讓村莊變得繁榮嗎？”希蘭度望著那些困苦的農民。
“當然，我賣給他們農具，賣給他們牛，賣給他們犁，每個人就可以種更多的地，培育更多的穀物……”伊內斯塔不假思索地說，同時一點也沒正眼瞧那些農人。
“也砍更多的樹。”希蘭度本能地反應，他的腦海中不自然地聯想起那片遭到破壞的瑞安尼亞大森林，沿著河流的地方悉數被聚居點覆蓋，同時與河流平行延伸出大量農田。
整條河流自上遊流出時清澈見底，中遊經過瑞安尼亞市鎮，到下遊便變得汙濁沉黃。
伊內斯塔嘿嘿笑著，他見過希蘭度製造的那些神奇的現象，知道他大概就是山民們傳說中的某種超自然存在，也能猜到他是某種環境保護先鋒，然而現在真的聽到他這種聯想，還是覺得有趣。
“啊啊……是啊，砍更多的樹。不過怎麽說呢，我會買下他們種出來的糧食，他們就有錢啦。嗯……然後他們就可以用錢來買木材，用來蓋自己的新房子。”
“人們買木材？但他們自己不就砍了很多樹。”
“對，對，可他們農活很忙的，自己沒時間削木板。”
“用錢買？他們可以用糧食來交換木板。”
“對，對，可他們不是一年四季都需要木板，而木匠一年四季都得吃飯。這時候我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大人。”伊內斯塔客客氣氣地說。
希蘭度聽得基本上明白了。
“你的職責是非常重大的。”
“對，對。可惜還有許多人不懂這個道理呢，反而認為我們不從事生產，通過倒買倒賣賺取差價，是一群可恥的蛀蟲。”伊內斯塔痛心疾首地說。
“你們還賺取差價？”
“對，對。天哪，我也要養養身體，買跟多的馬車，雇更多的手下，如果我從買賣裏賺不到錢，我就餓死啦……”伊內斯塔哈哈大笑，“而且錢是多好的東西啊，您看，這些土地其實都屬於我們要拜訪的那位女主人，她可是個精明聰明的人，是個異鄉人，懂得四處投資產業，什麽鬥獸啊、釀酒啊、種花啊……立足很快，學識遠近聞名。她還有錢買這麽大片的土地，也有錢雇很多人給她種田。”
“他們要把種的糧食交給她嗎？”
“當然咯，不然她憑什麽把地租給他們。”伊內斯塔很高興。
希蘭度若有所思。
“所以你剛才說的都不對。這些人得到農具、牛、犁、木板和房子，但是種的糧食都要交給她，她可真是個惡人。”
“諤諤……”伊內斯塔被希蘭度的邏輯繞暈了，“不是全部的糧食……”
山坡上，宅院正門大開，一仰頭就能看到那些自宅院中出來迎接的人群。
為首的是一個舉止端莊優雅的婦人，她的年歲大概在二十代後半，有一頭極漂亮柔順的黑色長發，微卷，垂到鎖骨下方，長睫毛，雙眼皮，深褐色眼眸，嘴唇紅潤，皮膚既嫩且富有光澤。她的耳朵上吊著一對環形的耳環，大概是金做的，閃著微光，身穿一件輕薄的亞麻連衣裙，下擺隻到大腿處，踩著一雙編織涼鞋。
埃利亞納一看到她，人就呆住了。他心中蕩漾，對這種成熟女性沒有抵抗力。
在她左右是幾名女仆，她們笑臉盈盈，眼睛明亮，頭戴著漂亮的花環，穿一種長披風，在右肩上用銅搭扣係住，也同樣留著黑發，手裏端著裝滿水果的盤子。
忽然有一個人擠過這些女眷，傲慢地走到前麵來。
他長著一張長臉，下巴和嘴唇上方長滿細密的胡須，留著褐色短發，濃眉，鼻梁微塌，額頭寬闊，穿著件圍住下身的寬袍，露出欠缺鍛煉、留著贅肉的身體，著實不那麽討喜。
“嗨！看看是誰來了！加西亞·伊內斯塔！”他張開手，對商人歡呼著。
從伊內斯塔的反應上看，他絲毫沒有預料到這個人的出現，行為舉止都僵了一拍，方才恢複過來。
“啊哈……您是？”伊內斯塔伸出手，和對方握了握。
“和您這樣的大人物相比，我實在是微不足道哈。我是居安·哈維埃爾。”他輕快地說。
伊內斯塔有一種在幾秒鍾之內判斷出對方身份地位的能力，他頃刻間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蔑視。
“我知道了。”之後便越過居安，朝那位女人走去。
對於居安的意外闖入，女人的神情有些不悅，但當伊內斯塔接近後，她也很快恢複自然。
“真是好久不見了。”她拿起伊內斯塔的胖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是啊是啊。”伊內斯塔非常受用，大概這是他最喜歡的環節，他向她微微致意，然後引著她，轉向希蘭度和埃利亞納，“啊，容許我介紹一下。這兩位是我的好朋友，是……”
這些話伊內斯塔都是用瑞安尼亞語說的。
希蘭度經過幾天的惡補，基本能聽懂，知道是要介紹自己的名字，不過他不知道是否要把“希蘭度”這個真名說出去。
埃利亞納反應快一些，他胡謅了個理由：“我們來自爐嶺中一個與世隔絕的部落，我們的傳統是一生隻能報出一次自己的真名，不然就會遭到審判。就化名來說，您可以叫我伊讚，叫他艾若。”這兩個一時興起的名字來自他在軍隊中養的兩隻貓。
“嗯，歡迎。”她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容。
“而這位，是尊敬的戴芙洛·萊娜女士，臨湖城名門之後，本地的女主人。”伊內斯塔將她引薦給希蘭度他們。
希蘭度盯著她看，思考她是否知道數學的奧秘。
戴芙洛看見這兩個金發的山民身形粗鄙，戴著麵具遮遮掩掩。她的態度既不親切也不冷淡，隻是命女仆們上去接待他們，以此來隱晦表達自己的態度。
居安打量了一下埃利亞納。
“你的瑞安尼亞語說的怎麽這麽好，你在瑞安尼亞住過？”
“俗語說‘再能嗅的狗也會在豪宅裏迷路’，為啥呀？”埃利亞納翻了個白眼。
“什麽意思？”居安想了一會，發現自己還真沒聽過。
“因為它不是主人，我得進去了。”埃利亞納吹了聲口哨，然後隨著女仆們和戴芙洛、伊內斯塔他們一行一起穿過大門，走進院落。
留下居安在原地臉色不快，不解其意。
希蘭度不知道他們在裏麵是不是有什麽繁瑣的龍之國禮節，不太想先進去。
車馬喧嘶，商隊的成員們帶著動物和馬車沿著山坡往上走，一邊和希蘭度打招呼，緊接著也進了宅院。
“請問您知道……”希蘭度側頭看到居安還待在原地，不由得發問，他的瑞安尼亞語新學不久，語調有些結結巴巴。
“一邊去！”居安臉色一沉，絲毫不搭理希蘭度，然後怒氣衝衝地離開。
希蘭度有些摸不著頭腦，眼見實在是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方才往前走去。
待到穿過大門，他知道自己想的沒錯，人們在花園的四翼巨龍雕像麵前集結，對著龍形雕像鄭重見禮，低聲吟誦著寓意豐富的頌詞。
雕像前擺放著很長的供桌和祭台，置有香爐，散發出特別濃鬱的馥鬱氣息，希蘭度剛一進門就聞到了，這味道令人感到一種肅穆和神聖的感覺。
那似乎就是龍之國所朝拜的神明，稱作“龍神”的神靈。希蘭度隔了有一段距離，仔細端詳這尊銅像。對他來說，他隻知道“龍神”殘暴而強大，一如整個龍之國本身。
“龍神”比希蘭度見過的飛龍更加奇異，它長著兩對翅膀，都不像是尋常龍的膜翼，而是兩對……狹長的蝴蝶翅膀，又薄又纖細，雕刻出精致的花紋，傳遞著某種神秘的信息。
同時，它的頭上也延伸出一對長角，向後彎曲延伸，其角度之柔韌，讓人無法將其與堅固的龍角聯想到一起，更像是昆蟲的觸角。
整尊銅像建在花園中央的大理石基座上，希蘭度注意到，這一方基座也是整座宅院中極少的石工結構，其餘的部分全都是用精巧昂貴的木料建造的。
陽台、廊柱、牆壁、梁棟，即便用顏料重新粉刷過，依然可以看出木頭紋理。甚至是花園一角的水井，也是用實木打造的。
希蘭度原以為龍之國會用石頭打造精致高大的奇觀，就像泰坦搭建巨岩城，亙古流傳。
“為什麽龍之國隻用木頭建築？”借著他們結束儀式的空檔，希蘭度問埃利亞納。
“唔。”埃利亞納聳聳肩，“……這樣一來，當國民反叛的時候，龍就能輕易地『燒毀』一切了啊。”
希蘭度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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