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平一人
就在秦毅動身後的第三天下午,一名年紀很大的老人推開了牙帳王宮西北偏殿內的一道暗門。
門後空空如也。兩邊牆壁上的燈燭照亮前方通向地下去的另一處入口和幾級石階。
老人拾級而下,又穿行過一段昏暗的土廊,來到了這座建於地下的酒窖當中。
陽光從拱起的洞頂柵格之間投下,周圍圓壁牆上那一扇扇鬆木房門泛出了微弱的灰光。他用目光巡視一遍,先走去右麵第二間屋子的門口。
“怎麽樣?”老人停下腳步,詢問門前的守衛。
兩名腰帶長劍的衛兵齊齊躬身抱拳,一人答道:“回首領,一切正常。”
老人點點頭,“盯緊些,別讓她死了。”說完他轉過身,直走向了圓牆的另一邊。
這間屋子的守衛增加到了三個人,而且他們全都攜帶雙劍。屋門中部開了個小孔,以保證門內之人的一舉一動時刻都能被監控到。
三名劍客按老人的指示將木門打開,待他進去後又重新關好,然後遠遠地退開。
屋裏沒有藏酒,隻擺放著一張方桌、一條條凳和一個小木床。桌案上設了盞油燈,遠處的木床之上,一名黑衣人正在黑暗當中安靜打坐。
老人自走去條凳邊坐了。在燈畔看來,他前額突出,沒胡須,鉛灰色的短發配上粗麻衣褲稍顯寒酸,加上此刻他觀察黑衣人時表露出的愁苦神情,模樣倒很像是位因產量過剩而滯銷、眼瞅果實就要爛在手裏的沙地瓜農。
知道有人來,黑衣人收了勁力,緩緩吐出口氣。他腦袋朝向桌子,沒說話,也沒起身。
太暗了,老人實則什麽都觀察不到,於是也不浪費時間,率先打破沉默:“黑瞳少主,這裏住得還習慣嗎?”
黑衣人正是黑瞳。因為來牙帳調查千驕,他和另一名影子被紅砂尋到了跟腳,扣押在此地已有半年。
黑瞳依舊不答。老人笑了笑,“廣漠國是暗影門的巢穴,所以,黑瞳少主,我們不難弄清楚你的身份。”他等了一下,接道:“隻有一件事,能答應我,你隨時可以離開。”
“你是誰?”黑瞳問了,他清楚自己是被紅砂特務關起來的,但這老頭還是第一次見。
“我叫平一人。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
“聞名已久。”黑瞳道,“你就是紅砂近衛軍的首領。為什麽抓我?”
“哎,少主錯了。”平一人搖頭,說:“把你請來是為談交易的。你剛回廣漠國,對於很多事情可能了解得還不夠詳細。
“多年以來,我們和影門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雙方早有默契,影子不會給被紅砂盯上之人提供保護,不插手權力之爭,也從不接受針對近衛軍的調查任務。而我們呢?當然懂得投桃報李。你可以隨便去問,你們人在行動時哪次遇到過破壞或者阻攔?”
“很好。”黑瞳說,“那這次怎麽算?”
“我說過的,隻是交易。留你住這麽久我很抱歉,但我今天來不會再問你任何問題,就是想聽到一個報價。大半年了,黑瞳少主,我們翻遍瀚海也沒找到比香國的秦毅太子,請你開個價,替我們找到他。隻要你點頭,我現在就送你出去,並且馬上滿足你的任何一個要求,以作為對我們無禮行為給出的補償。”
“我如果不答應呢?”
“別急著做決定,黑瞳,多想想吧。”平一人從條凳上起身,準備離開了,“我請你做的事情並不損害暗影門的利益,我們從來不是敵人。我明白,被影子知道紅砂扣下了他們的少主會很麻煩,我本人也將性命難保……這件事已經瞞不了太久,黑瞳,你和我的時間都不多了,好好想想。”
房門剛一關上,黑瞳便理解了來人的言外之意。自己被抓一事紅砂絕不會讓門派查到。
要麽就達成交易,那他失蹤也不過是去喝茶做客談買賣去了;要麽,他就永遠消失,此事將會變成一樁懸案,而找不出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影門即使懷疑也無法不計後果地去對紅砂宣戰。
時間不多了嗎?若是紅砂先一步找到小主人,那就沒得選了。這些人真的很厲害。他們定然已把近些年東樓國發生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想通過自己來找到秦毅殿下。
小主人啊,你到底在哪兒呢?那一陣風送你來廣漠國了嗎?請放心!黑瞳死也不會背叛。你一個無依無靠的質子,東樓人沒能抓住你,現在就連效率如此之高的紅砂都找不到你,此乃天意。
平一人這時才從另一間屋子裏出來,手中提著一小桶酒。此地確為藏酒所在,隻是牙帳也沒有能關人的秘密牢房,在請示過國君之後,射葉便把這酒窖借給了他。
如果知道黑瞳怎麽想,平一人肯定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少主,你這麽想就對了,我希望給你傳達的正是此意。隻不過,你要真以為我敢殺你,那可是太高看紅砂了。
有一點黑瞳所料不差。紅砂的確掌握了秦毅被沙漠怪風吹跑之事,也估計出了兩個人的關係,他們發現黑瞳後立即扣下,沒錯,是為了秦毅,但卻不是要讓他去找,而隻希望在尋找的過程當中,影門不會藏匿,或者阻撓。
平一人老了,已經變得足夠謹慎。紅砂組建不過才十幾年,他不會以為殺掉人家少主還能騙過已存在了千百年的影門。影子要真那麽好對付,老巢在哪兒早就被近衛軍找到了。
所以,平一人隻想打個時間差。強留也好、軟禁也罷,別被黑瞳掣肘,等抓住了秦毅,負荊請罪送出厚禮,再攤開來對影門說明苦衷,求得諒解不遲。
真的老了。
離開酒窖走出偏殿,這個左手隻有四根手指的老頭背對夕陽,久久地凝望著如同一座座金山般的黃土殿堂。
金國這名字,多少年都沒再被人叫起過。知道或是敢直呼他名字的人大多也全去了聚窟洲吧,而他最後的願望,就是重新名滿天下——讓天下人,哪怕是三歲的孩童也知道,他們的國師,尊諱就叫,金國。
要了解一個人現在的想法,就不能不提他的過去了。其實平一人完全不必感歎寂寞,這裏是東海,如果到了西海,特別是流洲,金國的大名,至今那也是家喻戶曉。
有關平一人的出身不必細說。無雙、伶官、近江、曲張……承天石碑上的任何一個名字都有不同尋常的童年,而他最落魄。
那時候他尚未改名,幼小的金國,正站在家鄉——花溪國最大的港口城市——在家鄉的街市上叫賣祖傳寶劍。
那天也是下午,碰巧海聯邦國的西海海主剛來到花溪國,要在此地逗留三日,以便同該國談成一筆天價貿易。西海主看到了金國,想買他的劍,但在金額上壓得極低。
金國被請到船上,海主親自邀他共進晚餐。也正是這頓飯,改變了這個孩子的一生。
“你就別和我講價了。”
金國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貪婪地瀏覽著奢華的船艙和精美的餐具,問道:“你這麽富有,還在乎這點小錢?”
西海主吃得很少,金國注意到他餐盤之內連根菜葉都不剩,剝成小堆的魚骨上麵,再挑不出一絲嫩肉。
“錢多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錢了,它開始具有魔力。”當時海主微笑著說,“所以,”他告訴金國:“但凡你聽說哪個有錢人大肆揮霍,那都不是真的,是沒見過大錢之人編出來給同樣沒見過錢的傻瓜們解渴用的。真正的有錢人,會把麵值最小的鏰子兒也一枚枚地摞起來,等待它們堆成一座山,然後他就可以高居山頂,慢慢欣賞下麵的世界。這些人永遠不舍得輕易浪費哪怕半個銅錢。”
“可你這……”金國指點四周。
“哦?”海主環顧著笑道:“原本連船都不用,我遊過來就行。但那樣的話,你們國家看不到我的實力,是不會和我做買賣的……孩子你記住,隻要花對地方,錢就能生出更多的錢。”
讓西海主感到詫異的是,自己的一番盛情適得其反。金國最後也沒有賣掉寶劍,他很高興,非但沒有損失,還白蹭了一頓美餐。
海主的教導給他打開了一扇充滿魔力的大門,就算富可敵國、就算流落到元洲,金國始終保持著一生奉行的摳門習慣,不到天冷得手都伸不出來絕不用火取暖,火盆裏燒的也全是幹糞便。這些不花他的錢,但他申請成了補貼——省下的就是賺下的。
位於西海南端的花溪國同樣是劍術大國,但有別於東樓,花溪國中沒有教授劍法的門派,武藝都是家傳的,習練有成之人可以報考國家設立的劍術學院。
金國憑借自身努力考上了。學劍之餘,他認識了一名將軍的女兒,兩人一度成了戀人。後來女子嫌金國小氣,轉而移情別戀,他也就得以心無旁騖地專研劍術,直至成就劍豪參加天下比武,刻名於承天石碑之上,一朝名滿天下。
富貴不還鄉,有如衣錦夜行。這種說法與金國毫不沾邊。在供職承天觀以前,他回國隻為兩件事,一個是女人,一個是錢,不過說到底都是為錢。
愛錢之人最愛的首先是自己,他們忠於自己對金錢的渴望。金國最早愛上將軍的女兒也多半因為她的家世,一小半是男女貪歡,此時女子早已成家,重拾舊愛或者揚眉吐氣地在她麵前顯擺一下,嘲笑她瞎了眼?金國不會那麽無聊;報複嗎?這也談不上,最重要是他了解她,知道能從她身上弄出錢來。
仇恨是一種消極的情緒,很妨礙掙錢。金國沒有愛過,也從不恨任何人,他隻把精力放在能給他帶來收益的獵物身上,深入地觀察和了解他們,這就是後來他能把紅砂經營得如此恐怖,讓秦毅屢屢受挫並引為平生勁敵的根本原因——在觀察別人方麵,兩人可謂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