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結案(二)
衛兵給每桌送上豐盛的酒水和肉食,隻有蘇伐誠一人大快朵頤。
蘇伐諾麵無表情地看著大哥吃,阿曼注視自己無聊的右手食指在酒杯口上繞圈;斛斯乏目對帳門,不時朝兩側瞥上一眼;波汗緊盯秦毅,秦毅呆滯的神情變得沉重而憂傷,不停磨牙,似在衡量什麽事情。
在一片孤單又響亮的咀嚼聲中,秦毅忽然開口:“大哥,你剛剛那樣對大帥講話,說他老胳膊老腿兒,會不會有些過分?不怕他生氣?”
“嗯?”蘇伐誠扭頭看著秦毅哼了聲,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才說:“不會,我和斛斯元帥認識多年,了解他的脾氣。”
“是。”秦毅點頭,“這就好比那個報案人,熟知邊防軍和治安軍中的一切,所以才認為大老遠跑去右營並無不妥。”
“什麽意思?”波汗問。
秦毅平靜說道:“波汗將軍,你我見麵也算最早,你還冒充大哥試探過我,對嗎?應該知道我沒有殺人吧。”
“我是相信你,謙少主,”波汗黃發碧眼之間,眉頭深鎖,“但是……”
“不是相信,”秦毅搖頭,“是你知道。因為指使凶手殺死主將全家的那個人就是你。當然,也是你安排人去報案的。”
咀嚼聲驟停,眾人全都震驚或懷疑地看向他倆。
“你,”波汗眉眼張開,“謙少主,請不要用這種事開我的玩笑。”
“開玩笑時我會跟你打招呼的。”秦毅聲調不改地說,“我喜歡觀察人和動物,那天傳信給我的是個商販,他剪掉胡須,臉上塗了節日的濃妝,壓低口音,覺得我肯定再認不出他了。”
“哦?難道你能尋見他?”
秦毅抽動下嘴角,“不用找,”他說,“你讓他給我傳信,就因為他是個小人物,我不可能會記得。一點不錯,或者我認出來更好,你便能由此掌握我究竟了解得有多深。而我,當時既沒扣押也沒派人跟蹤他,完全沒有必要,這個曾說親眼看見麗娜出城的魚販子確實隻是小角色,隨便哪個水場的驛馬信卒就能操控他,扯不到你身上。”
波汗臉色帶有強裝出來的不屑,卻是一言未發。別人等著秦毅往下說,他長歎一口氣,“我說過,故事很長,而且是個悲劇,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這當中有所遺漏,或者是牽扯到一些本不該牽扯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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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頓片刻,認真掃視過所有人後,秦毅繼續道:“現在我就從頭開始講。我不喜歡故弄玄虛,因此,也不希望有人提問打斷,有問題留到我講完再問。”
沒誰反對,秦毅點點頭,開始講述:“二十多年前,邊防軍右營有一位驍勇善戰的騎兵都尉,他身懷絕藝心有大誌,絕不甘願一生隻做個默默無聞的小將。然而彼時天下太平,在國都和部族當中沒有根基的年輕都尉無法靠軍功升遷,他便借著地利,將眼光鎖定在了大漠之上——此人正是現在的攝圖修士軍統帥,左大將波汗。”
麵對齊齊投來的目光,波汗毫無表示,靜聽下文:“最初波汗的想法很簡單,求財。他熱衷於進入大漠清剿沙盜,有時是受商人的賄賂報複,有時就為打劫——富裕匪幫,偶爾甚至連商隊也不放過。波汗對上對下都毫不吝嗇,因此將領關照軍士用命,他的殘忍暴行一直掩藏得很好,從沒暴露過。
“當時在沙漠中有一位和波汗同樣出色的老牌沙盜,桑哈。桑哈痛恨波汗的所作所為,他聯合小股匪幫,在漠北組建起一支實力最強的沙盜軍團,專門與波汗對抗,被波汗視作為頭號死敵。
“桑哈軍團在人數上占優,而實力卻遠比不過多半由武者組成的邊防騎兵。在一次較大規模的戰鬥中,桑哈老巢不保,就連他最心愛的女人也落在了波汗手裏。
“波汗初見之下,便對桑哈的女人驚為天人,不光因為長相,也絕不是性格或其它哪些方麵吸引了他,而是——這名女子和當時攝圖狼主蘇伐錄的愛妻珍娜太像了,簡直就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是有一點,此女的臉上有片胎記而珍娜卻什麽都沒有。
“早年間珍娜隨狼主巡視邊城時波汗在近處見過她,等到臉有胎記的女人出現,波汗毫不懷疑這是狼神對他的恩賜,就像世間兩個毫不相幹的女人竟會長成雙胞姐妹一般,必為神作。就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陰謀誕生了,桑哈的女人非為烈女,為保住性命,她很快就成了波汗的女人。波汗不惜花費重金,派人到狼主城中賄賂一批又一批的下人隨從,打聽來珍娜的愛好、習慣,乃至於她的一切言行舉動,統統教授給搶來之女,更還把此女的秘密藏身之所布置成珍娜寢宮模樣,真可謂用心良苦。
“桑哈的女人也自有些聰明,攝圖狼主的愛妻,這個身份給她的誘惑太大了,刻苦勤練多時,在波汗尚未提出之前她就主動表示,事若有成,她定會全力相助波汗,並且隨時願將胎記毀去,哪怕是毀容也在所不惜。經過兩人不斷密謀,波汗對這女子的許多想法都大感驚奇,不擔心她在頂替珍娜以後會露出馬腳。而唯一,也是最難實現冒名計劃的部分正在於該計劃的本身——無法換走真的珍娜。”
“波汗將軍,我想你聽聞了二十年前,阿曾與靈根國聯姻那件事後一定又誠心膜拜過狼神吧?”
涼茶早被撤下,秦毅倒酒抿了一口,濕潤喉嚨的同時,也第一次由講述轉成交談。
波汗笑了,“繼續講啊,謙少主,”他說,“為何要停下?我已經準備好眼淚了,就等著你講完呢。”
“對啊,謙哥哥,你快點接著講。”阿曼抱怨道,仿佛這個故事完全影響不到她。
秦毅舔下嘴唇,點頭說道:“二十年前送親隊伍覆滅之事,在座的諸位想必都很清楚。波汗從侍女口中聽說珍娜有意同去,他喜出望外,在珍娜還未請示狼主的情況下就先對沙漠發起一場大的清剿行動。騎兵一路南下直至包圍綠洲,沿途不少匪幫或滅或逃。複仇的怒火輕易就被點燃了,哪怕是送死衝擊邊城沙盜們也無所畏懼,又豈能放過廣漠國的送親部隊——
“我想,在珍娜決定隨阿曾同去靈根國這件事上,波汗定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教侍女們攛掇、買通或脅迫狼主宮的醫人提建議……這些都簡單,關鍵是狼主根本想不到路上有何危險,否則他連女兒都不會送。狼主同意了,派出千名修士多半也是為裝點門麵,那年月的沙盜可不是什麽土匪強賊。
“行程已經敲定,到目前為止,整件事情看著都好像是上天的安排,而接下來才真正要靠人謀,這就需要波汗精打細算了。首先,珍娜又有了身孕,可要冒充她的女人卻沒有。懷胎十月不是臉上的胎記,無法預料更無法應時作假,好在珍娜正是剛剛有孕才想去靈根國生產的,於是波汗得知以後,便也當即設法,讓那女人受孕。”
“具體怎麽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孩子父親不會是波汗——他的樣貌不允許。”
這時阿曼忍不住笑出了聲。秦毅瞧著她,說一句:“不誇人笑得好看了?”
“你說什麽?”阿曼瞪眼問。
秦毅搖頭。隻有他自己知道,剛才那話是在問誰,而逍遙沒反應。
秦毅繼續說:“桑哈的女人挺爭氣,很快也懷上胎,下麵就是最重要的掉包環節了,沙盜襲擊車隊、送親的修士覆滅、珍娜被劫、營救、掉包——當中不能出現絲毫差錯——尤其是,在成功救出珍娜以前她絕不能被殺,否則目擊和聽聞的沙盜就太多了,會給日後留下極大隱患。”
“大哥,”秦毅停下,問他身旁的蘇伐誠:“我記得冬月節那陣你告訴我,波汗是在阿大頒下戒嚴令以前就趕去沙漠救人的吧?”
“啊?噢,”蘇伐誠聽故事聽得都愣了,“我後來知道的好像是這樣,因為他剿賊太過引發了慘事,阿大若是知曉那肯定要追究的。”
“不對,比那還早。”秦毅不緊不慢地說,“要想控製好我剛提到的那些環節,波汗必須趕在車隊遇襲以前就潛藏在沙漠之中。然而,帶騎兵公然進入大漠已是行不通了,首當其衝便會遭來報複。若我是他,肯定會以剿賊為名率軍南下,然後等過了關卡,再把事先準備好的裝束換上,讓軍士扮成商隊,於沙漠中遷延守候。”
單調的掌聲響起,“精彩,編排得嚴絲合縫。”波汗拍著手說,“隻是有個小問題,我為什麽不等送親的隊伍過來尾隨他們,而要如此費事呢?”
“我說過,”秦毅看著他道,“任何問題等我講完再問,不過你問的這個,我想斛斯乏大帥能替你解答。”
斛斯乏見下麵人都瞧他,歎口氣對秦毅說:“不錯,看來是誠少主告訴你的,當年他也送親來到了沙灘。”
“這的確是老夫失職。”片刻後斛斯乏接道:“迎接送親隊伍那天,當時的主帥曾於眾中問我,說我軍近年清剿頻繁,會不會引來沙盜複仇。我答說不會,右營騎兵現就在大漠上,賊人自顧不暇,如何能有報複之舉。”
“大帥說得對嗎?”秦毅也問波汗,“其實我倒有些佩服你,”他說,“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處。剿賊這種事自然無法驚動狼主,而邊防軍卻很了解沙盜,但要碰上個謹慎的將領,說不好就會另派大軍護送,那樣你的計劃也就不能實現。波汗將軍,你這也算一石二鳥吧,打消了大帥的後顧之憂。”
波汗與斛斯乏皆不出聲。秦毅說:“在我講完故事之前,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打斷。”
“就這樣,送親的隊伍南下進入大漠。”他飲盡杯中酒,接著說:“波汗之所以能順利假扮商隊,是因為有個商人替他提供了行裝和雜物。此人在沙漠中自稱‘鼴鼠’,也常與沙盜來往,波汗就通過鼴鼠把送親修士的啟程日期和虛實透露給他們。
“麵對十倍於己,且又準備充分的報複性仇殺襲擊,修士軍無一人能夠逃脫,珍娜、阿曾,還有年不滿周歲的幼子皆落入沙盜之手。”
“大哥——”秦毅轉過頭對蘇伐誠說:“母子三人得以存活確實有賴於他們的身份,但並不如你所說,沙盜是想留條自保的退路才不傷害他們的——一切全都是波汗的詭計。他借鼴鼠之口給沙盜們規劃出一個簡單的複仇妙計:殺死送親護衛,劫走狼主的親人然後——再用騎兵都尉波汗來換回三人。
“對於波汗,沙盜恨不能食肉寢皮,可想而知鼴鼠一說出這個計劃他們就欣然采納。珍娜不用死,衛士活不成,詭計終於得逞,二十年前那場送親隊伍全軍覆沒的慘劇,完全就是他一手策劃而成。至於後麵的事情就相對簡單了,所謂波汗害怕狼主罪責,奮勇出擊營救珍娜的戲碼很好上演,匪幫劫走珍娜便分開藏匿,準備派人直接去同狼主交涉,而這個人就是鼴鼠,珍娜的所在波汗自然知曉。
“偷梁換柱的陰謀到了最後一步——殺死珍娜母子以及監守他們的匪幫,把假珍娜帶回,就說阿曾和幼子尚未找到。隻需再做完這些,秘密就會和死人一起永埋黃沙,波汗將無憂無慮地迎來新命運。然而遺憾的是,不論如何機關算盡,還是有兩個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