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十年前
如果說交談還有所謂策略的話,那立足點就是,莫要把別人當成傻瓜。
秦毅從不會設置陷阱去套人的話,就像當初麵對陳東升,他想要知道什麽,總是先把自己知道的事實擺出來,因為套路除了讓人覺得你不夠真誠以外再沒半點用處,隻有實情才能逼出實話。
麵對事實蘇伐誠沒有狡辯,他告訴秦毅,這次少了修士軍的參與他確實還想再幹一票,但是沒人給他通風報信,上一次也沒有,蘇伐謹從商船接貨運去拂林來向和去向都很明白,他隻要派兩個人追蹤貨物就行,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貨物現在何處?”秦毅問。
“被商人藏在水場了。”蘇伐誠直言不諱,他說:“本來夏天我就想幹的,可那時候蘇伐謹沒找下合適的押運隊伍,兩批貨,現在都藏在沙灘水場,我估計他這次過去就是想聯係人一並發出。”
秦毅視察過水場,既沒看到貨物也沒聽到有人向他報告,“你派去的人親眼看著貨物拉到水場了?”
“絕對錯不了,”蘇伐誠肯定道,“後來二弟出事了,我就沒敢再盯著。”
這時下人送來晚飯,還說等候在客間裏的鐵察那邊也送到了,他請示秦毅要不要留下用飯。
蘇伐誠看向弟弟,後者正想著什麽走神了,愣了一愣,“要吃,當然要吃。”秦毅摸著肚子,抬頭對蘇伐誠笑道:“還真是餓了,那就叨擾大哥一餐,剛好正事說完,我們兄弟也閑話些家常。”
這頓飯吃得十分愉快。蘇伐誠緊繃的神經放鬆了,吩咐人拿出珍藏的好酒與弟弟共飲。秦毅果然再不提蘇伐謹,隻揀著家長裏短和一些廣漠國的風俗趣聞請教大哥,兩人相談甚歡。
至此,當年發生在沙漠上的那件往事、蘇伐諾閉口不談的一段前情,也都被蘇伐誠娓娓道出。
二十年前,生洲靈根國下聘,要與廣漠國攝圖部聯姻。因為之前廣漠國邊防軍曾深入大漠清剿沙盜,直至包圍綠洲城,從而引發了沙盜對後來送親隊伍的瘋狂報複。
當時蘇伐謙剛剛誕下不久,而母親珍娜再次有孕,身體狀況極差,為保萬全,狼主蘇伐錄便準許珍娜隨女兒阿曾同去靈根國,希望能借他們的醫藥讓珍娜平安生產。珍娜不舍蘇伐謙,想帶著他同行,狼主也一並恩準。
清剿沙盜對邊防軍來說是件小事,狼主不會過問,因此也從未想到路途中會遇上危機。
蘇伐錄從攝圖軍中指派了千名武者護送,這已經算是過分小心了,即便秦毅去東樓國也才不過五百修士隨行,隻是一次短途的無憂之旅,襲擊送親隊伍得不償失,隻會招來兩方怒火,除非找死,否則沒人敢打這種主意。
可惜,當年的沙盜還是一根筋,惹到他們,拚了命也要報複。護送的武者全軍覆沒,蘇伐錄一夜之間妻離子散,悲傷憤怒有似東海浪潮,他即刻下令邊防軍全體戒嚴,準備在沙漠上發起一場血腥的剿殺行動。
蘇伐誠到現在也能一字不差地回憶起那道命令——踏破綠洲城,我要大漠之上,凡年過十三歲的男子一個不留,將首級築成京觀,以祭我亡妻幼子。
然而這道瘋狂的命令最終又被收回,因為珍娜回來了。
此事首先要歸功給一個人——波汗。時年還是邊防軍一名騎兵營都尉的波汗尤其熱衷剿賊,恰也就是他帶隊發起的那場清剿激怒了沙盜,後來送親隊伍遇難,波汗得到消息異常恐懼,自知狼主若追究起前因來他難辭其咎。
這波汗也是當機立斷之人,早在大軍的戒嚴令下達以前他就先自率領本部人馬衝進了大漠,想要拚死殺賊以贖前愆。
憑借長期與沙盜周旋的經驗以及熟知地理等優勢,波汗孤注一擲之下屢破賊巢,將多股匪幫或是殺滅或者遠遠趕離開了安全線。
他選擇的時機很好,聯合在一處剛襲擊完送親隊伍的沙盜們也料到會有大規模的報複行動,然而尚未來得及分散逃匿就被波汗給逮了個正著。
在這過程當中,波汗從盜賊的手裏救出了珍娜,而賊人知道她是狼主夫人也未曾對她無禮,估計也是想下留個退步的餘地,珍娜臉上那道傷疤是在送親隊伍遇襲之時於驚慌中自己碰傷的。
珍娜平安歸來也讓蘇伐錄恢複了理智,邊防軍很快解嚴,狼主令:波汗剿賊本無過錯,皆由因緣巧合而起波瀾,禍不在人為,隻彰其功餘事不問。特晉升波汗為右營將軍,命其仍帥所部兵馬追擊賊寇,務要盡早尋回蘇伐謙與阿曾。
此後兩年,波汗五度深入大漠,可始終沒有打聽到姐弟二人的下落,也隻好認為他們已經葬身黃沙,直至第三年頭上,阿曾托北行的商隊捎來書信,家人才知她尚在人世。
書信是由邊防軍統帥直呈給狼主的,蘇伐錄沒有公開,蘇伐誠也就無緣得知其上內容,隻是自那過後,狼主便停止了針對沙盜的大規模清剿行動。
孩子沒有找回來,珍娜傷心過度,回宮之日便性情大變。
她不願再見蘇伐錄,也不同他講話,甚至還把過去服侍過她的幾名侍女當成盜賊給處死了。
不日產下阿曼,珍娜的情況稍有好轉,但她仍未肯原諒蘇伐錄,不讓他接近,他一來她就犯病。
蘇伐錄將珍娜的失常引為己過,也就盡量凡事都由著她,用心栽培她的另外兩個兒子,以求有所補償。
由此,珍娜感激波汗的相救之恩,蘇伐錄便著重留意,再加其人確也有過人之處,他索性就遂了珍娜心願,對波汗接連超遷,使得這個舊日名不見經傳的邊防軍都尉扶搖直上平步青雲,一路做到了攝圖部大軍的最高統帥。
蘇伐誠講得口幹舌燥,喝下去不少酒,已經顯露出了醉意,秦毅不等他說完就趕緊問出心中疑惑:“大哥,我初次進宮之時蘇伐諾告訴我,母親是被沙盜給送回來的,怎麽你說波汗救了她?”
“哦,哈哈,是嗎?”蘇伐誠兩眼發直,用兩根手指點在腦門兒上想了想,“我沒錯啊。”他說,“三弟,二弟他們……那會兒還是十來歲大的毛孩子,過去太久了你……知道麽……他們知道什麽?不信你去問阿大……走,我們現在就問阿大去。”
這裏搖晃著站立起來,蘇伐誠就要去拉秦毅。一看這攤場也再聊不下去了,秦毅匆忙打個招呼,帶著鐵察他們回了自己寢處。
他不打算去向母親珍娜辭行。反正老婦人也不愛理他,既不認他,也不揭破他,挺好的。
秦毅特別不愛去那間帳篷,站在那裏就好像他是闖入主人睡熟的臥房裏麵偷東西的賊,然後珍娜醒來發現了他,不喊不叫,就坐榻上盯著他看。
珍娜,再不喊人我可就溜了。珍娜你也是的,怎麽把氣氛搞得你也像賊。
第二天一早,秦毅用侍女新給縫製的皮套裹住長劍,依舊把劍背了,帶同衛隊匆忙溜出狼主城。
他原本還想再當麵拜別蘇伐錄的,順便看能否落實些昨晚聽來的情況,比如阿曾來書上麵寫了什麽。可這剛一踏出寢室,阿曼竟不知何時已先在樓道裏等著他了。
“謙哥哥,”阿曼笑吟吟地打聲招呼,“新年好啊。”
她今天不穿清涼弟子服了,換了身白色皮袍,白靴白帽,如同剛從雪裏刨出來的冰人。“你是不是想不帶上我,偷偷溜掉啊?”
“新年好。”秦毅不知該說什麽。他覺得不公平,女人為啥就能自由進出男人的住處。
“你要找阿大的話就不必了,他天不亮就出城去打獵,讓我轉告你,帶著我走就行。”
秦毅皺眉,並不因為阿曼,而是他聽到有個流著口水的呻吟聲在說:“帶她走吧。”
“你覺得我會給你添麻煩?”阿曼問。
“沒有,大冷天的阿大去打什麽獵?還摸黑出去。”
“嗯,他說要去射月亮,”阿曼一本正經道,“就得趁天黑。”
呻吟聲又來,秦毅抬腳就走,丟下一句:“那你被騙了,射月亮門兒都不用出,推開窗戶就行。”
身後迸出一串珠玉般的笑聲,腦海傳來句話:“看不出你小子也是個高手。”
秦毅想說那是我妹妹,想想算了。他步出樓外,昨晚約好的鐵察等一眾侍衛已經牽馬整隊待發,天氣不錯,清冷得和每一個初春的早晨一樣,嗬氣噴出了剛喝下的羊奶味兒,月亮果然不在天上,阿大成功了。
“走!”
其實秦毅很快就發現,有阿曼跟著也不錯,起碼不悶。不悶的女人很多,可同時能做到不吵就難了,不吵不悶,這種人不論是男是女都無法讓人討厭。
這可不是空話,雖然秦毅又得把他對蘇伐錄說過的情況再講一遍,但阿曼果然思維敏捷思路清晰,她並非聽過就算了,真如蘇伐錄所說,她有自己的見解,多聽聽沒壞處。
阿曼也以為商人之死絕不是偶然,建議他們到了沙灘後把重點放在這件事上,還有那批消失的貨物,找到貨物大概也就找出了蘇伐謹的死因。
“你為什麽這麽想?”秦毅問。
阿曼說:“是你告訴我的啊,謹哥哥去找劍士,然後侍衛殺了他跑了,把鍋甩給那些劍士。他為什麽找劍士?因為想把貨物送出,貨物是商人接手的,而商人也在同一天遇害,這不線索都聯係起來了?”
“這也太簡單了,還有很多疑點。”秦毅說,”麗娜、四名報信的侍衛、逃走的殺手,還有劍士出現的時間也是個問題,如果隻為貨物不可能預先算計到劍士要來而提前安排好殺手。”
阿曼笑笑,說道:“本來就簡單。世上最好解決的凶殺案就是周密布置過的,環節太多了,留下的線索跟人證也多,隻要把這些串聯起來就不難破案。”
“那最不好解決的呢?”秦毅追問。
“走路上隨便殺死一名路人,沒人看到就永遠破不了案。”
“你們那個什麽學堂教的?”
“那當然。”阿曼傲然一笑,“神選堂,很厲害呢,去學藝的都是各部少主,連國君的子弟都有。”
“怎麽了,我說的不對?”看到秦毅沉默,阿曼忍不住問他。
“沒有,”秦毅笑笑,“我隻是好奇你們這學堂,廣漠國是準備開辦衙門了嗎?”
“廣漠國?”阿曼皺眉。
秦毅自知失言,也不由佩服起阿曼的精明,他轉開話題問道:“你每年過節都回來麽?”
“不呢,”阿曼說,“一來一回得小半年時間,今年我可是專為看你才趕回來的。”
秦毅笑問:“飛來驛送你回來的?”
阿曼也說錯話了,她吐下舌頭,“好吧,我正好今年回家,碰上你也回家,這可以了吧?真沒意思。”
野外餐的肉烤好,鐵察叉著兩大塊過來遞給這對兄妹,阿曼接手後伸去火上焙著,而秦毅已等不及要把嘴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