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家宴
宮中開宴之前已經連續蹦跳了幾天的舞者們就要迎來最終狂歡。他們分作四隊,各自引著十輛大篷車從狼主宮的四門出發,一路如動物那般叫嚷著駛向城外。
這是攝圖部由來已久的傳統,不光為給城外駐軍將領送上狼主的賞賜,最重要是讓民眾也能遍沾恩惠。
大概多數人一整年裏都遇不上比此刻更開心的時候了,廣漠人內心堅強,從不說大話漫言生活多艱辛,哪怕已到絕望悲傷的最後一刻他們也很少為自己掉淚。
然而喜極而泣就另當別論,一小點希望和快樂就能在這裏賺取到大把的眼淚。
車隊出來了,沿途觀者如潮,連老人和小孩子都甘冒嚴寒擠在馳道旁翹首以待。有人眼底泛紅,緊盯著漆黑的道路盡頭等候火光出現;有人默默在向狼神禱告,祈盼好運能降臨到自己頭上;也有人忐忑不安,喉頭發幹卻偏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想以平常心示人,而這也隻能哄哄自己,沒人會多瞧他一眼,少數真正看開的人壓根兒就不會在這時候走出氈房。
來了!
跟在張牙舞爪的自然舞者後麵,一字排下的十輛插滿彩旗的大車緩緩駛來,兩側執火的禁軍衛士將圍觀人群與車輛隔開,每輛車上各有兩個戴著狼頭麵具的軍士坐在挑起的帳簾後麵,隨機從車內摸出什麽東西拋向人群,一輛車門開在左邊、一輛門右開,十車各半。
扔東西的人在麵具底下看不到外麵情形,每年他們都要招來一片罵聲,被說成是紅眼賊,知道哪包有好東西就偷偷藏去一邊,等瞅到空子再想辦法自己撬出來。
其實這純屬冤枉,狼頭人平靜溫和,心裏但願每次丟出去的全是驚喜,隻不過他們說了不算,狼主會在出發前才公布一個數字,這些人能做的就是默默倒數,在間隔多少步以後往外扔一個包。
包裏有食物、衣物,有從南邊來的蔬果和飾物,基本上能得到錦緞或是首飾之類就算賺大了,夠讓人流一次淚。
當然,所有人最夢寐以求的就是“狼神之賜”,每輛車上都有一個包裹,一隊十個,其中就藏著海聯邦熔鑄的飛魚金塊,一年四十枚,價值萬錢,足以讓一戶十口之家過上好日子。
因為有的富戶會專門收購這種飛魚金,用來顯示自家是被狼神眷顧的人家,所以它的成交價往往還要往上翻,而這就不難體會那些幸運搶得包裹之人會在旁人的羨慕和祝願聲中由親友保護著迅速衝回家裏去,圍坐一圈,誠心祈禱完畢,拆包。
此日過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猜測四十枚金塊的歸屬就是人們閑談當中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上有狼神下有酷刑,沒人敢覬覦金子,但為了錢,廣漠人也會夫妻反目兄弟成仇。
突然而至的橫財沒有帶來好運,祈禱和開包之時家人朋友全都一條心,為了緩解緊張或片刻後的失落,有朋友會開玩笑說:“如果開出來飛魚金,分我一半怎樣?”
“沒問題,真開出來我真給你一半。”
拿到包裹之人總這麽說。這是真心話,那會兒他根本不敢想裏麵會有金子,隻求別是食物就行,虛無的財富還淩駕不到情誼之上,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言出必行。
打開包,皮紙裹著三條魚,周圍人呼吸為之一窒。這就是狼主的高明之處,有時候這種起落刺激的遊戲要比真金白銀更迷人,魚是第一步,可能就是條魚,也可能,用刀子剖開魚腹,一枚金燦燦的飛魚金塊就靜靜地待在裏麵。
誰不是空歡喜。
到這時候,金塊得主已經忘掉剛才說過的話了,畢竟篷車換成氈帳、添置牲口或其它夢想了很久的東西讓他瞬間就將財富支配完畢,朋友的一句玩笑話可不在此列。
親戚或朋友咽下口水,也不會無趣地再提起半數之說,知道主人總要有所表示,如果遲遲等不到,那麽曾經相濡以沫的人們就會像魚一樣,相忘於江湖。
“少主看吧,凡是過去好得穿一條褲子的兩人突然間就斷絕來往,不用問,定是他們當中有人拿到了飛魚金塊。”
秦毅的侍女已經增加到了六名,他饒有興致地聽她們講起“狼神賜福”這一傳統活動,更換下祭祀禮服,沒休息多久蘇伐錄的侍衛便來傳令,引著他去前殿赴宴。
參加家宴的人不算多,就是狼主蘇伐錄和他的子孫,妻妾們都在後宮擺宴。秦毅到時,他見過的蘇伐誠和蘇伐諾都已經在場,蘇伐誠的兒子,還有其他那些死在鑒魂式上的哥哥們的孩子全都不分大小地圍坐在殿中的地毯上,當中擺著一個大火槽,上麵架著一隻半熟的肥羊在烤。
一天的祭祀活動下來,孩子們眼巴巴地盯著肥羊吞口水,可蘇伐錄不發話沒人敢動手。秦毅繞過煙熏火燎的地席,來到殿上給父王行禮,蘇伐錄的榻前擺了張長桌,下人正把剛燙熱的酒往小壺裏倒。
下方左手處坐著大哥蘇伐誠,他笑著起身,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示意秦毅入席;胞兄蘇伐諾在右麵,同樣笑臉相迎,而他右手邊的桌子卻被一名少女給占著。
秦毅沒見過這女孩兒,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上身所穿藍色緞麵棉服倒和清涼山的弟子冬裝有些相像,細長白嫩的脖頸不減昭陽公主當年。五官線條清晰,鼻梁高挺鼻翼微薄,兩個眼睛美得解憂忘愁,有這種脖子的少女頭發多半也不賴,這麽說吧,這副好模樣在瀚海人裏邊也算是挑出來的。
少女也目不轉睛地瞧著秦毅,蘇伐諾扭頭看下父王,回過臉笑眯眯地言道:“今天可真正是一家團聚了。小弟,阿媽沒告訴你?當年你們失散之時阿曼已經在她的肚子裏了。哈哈,這就是我們的親妹妹。”
阿曼,也是那婦人的女兒。
秦毅正奇怪剛才似聽到一聲輕微的呻吟聲,有些反應不來,需要先在腦子裏理下關係:後宮的老婦生有五子,大女兒跟了桑哈、下麵是蘇伐謹和蘇伐諾,然後是自己——蘇伐謙,小女阿曼為收官之作。
弄清楚後秦毅朝阿曼點下頭,阿曼笑吟吟地起坐,用絲毫不帶瀚海口音的聖朝官話說道:“小妹見過謙哥哥,大姐她還好麽?”
“挺好的。”
蘇伐錄對秦毅擺擺手,說:“阿曼平日都在牙帳,你們兄妹初見,回頭再好好聊,先入席吧。”
秦毅走去蘇伐誠旁邊坐了,麵前的方桌上擺著船運過來的瓜果菜蔬,還有禽肉和鮮魚,這些在廣漠國可是難得一見,但他的好胃口被一隻鐵簽穿烤好的大老鼠給破壞殆盡。
蘇伐錄吩咐開宴,下麵地席的孩子們一哄而上擁過去割羊,而狼主卻不忙舉杯,他抬起握拳的右臂,肘部支在長案上,“老規矩,”蘇伐錄晃晃拳頭說道:“你們幾個猜猜,誰猜中了,賞飛魚金十枚。”
這是猜枚遊戲,就是猜中他手裏捏著東西的單雙或準確數目就贏了,秦毅不知道廣漠國也熱衷這個,卻聽蘇伐誠先笑道:“總是我這做大哥的最吃虧。嗯……阿大去年拿了四枚,今年我就猜個五吧——五枚飛魚金?”
蘇伐錄微笑著擺擺下巴,看向蘇伐諾。“哈哈,”蘇伐諾一笑,說:“既然大哥猜五,那我就猜是三?”
“不對,”蘇伐錄再瞧秦毅:“你說呢?”
原來是猜實數,這隻能靠蒙。秦毅正要隨便說個數字,阿曼卻是先插口道:“阿大好偏心,你也不問問我,是怕我猜準嗎?”
蘇伐誠聞聲垂下眼,心道可不偏心麽,其他女兒都去後宮裏吃,就你能坐到這兒,除了你,誰還敢和阿大這樣講話。
“哦?”蘇伐錄看著她問:“你知道?”
“那當然,”阿曼好看的眼睛對上秦毅目光,拿右手小指摸著鼻子道:“我當然知道了,不過我不和哥哥爭就是了。”
“隻有一枚。”
這個聲音來自久違了的逍遙,秦毅總算知道剛才那聲呻吟是怎麽回事了。
“哈哈哈,蘇伐謙你說?”蘇伐錄再次看過來。
“一枚。”秦毅說。
“對。”蘇伐錄點著頭,似笑非笑地瞧眼阿曼,卻不打開手掌讓人看,而是吩咐下人給秦毅和阿曼各送上十枚金塊。
宴散後秦毅回自己屋裏,將侍女全部打發出去然後問逍遙:“你怎麽知道是一?”
“那個阿曼在幫你。”逍遙今天似乎心情不錯,很快感歎道:“猜女人可比猜枚有意思多了。”
“真的是一嗎?”秦毅問。
“是幾都不重要,”逍遙說,“重點是正確答案就是一。”
“嗯?大過節的你和我打啞謎?”
“你平時的聰明勁兒都哪兒去了?”逍遙嘲諷一句,“很簡單,那女孩兒猜出了你爹的心思,我又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我知道答案。”
“……??”秦毅想半天隻說:“我父王不在這裏。”
“想不明白?你沒看她用一根手指摸鼻子嗎?還說不和哥哥爭。”
“一次說完。”秦毅不耐煩了。
“無論子嗣幾個,”逍遙歎道:“大位隻能傳給一人,阿曼知道她爹心向著你,便借題發揮,拋出這麽一個數字,而狼主也願意讓另外兩人明白他的心思——不要和你爭——這就是正確答案。至於究竟是幾,可能是一也可能是二,他不公開,還同時賞了你和阿曼就是態度,是幾反而不重要了。”
秦毅思索一下,說道:“這都你自己想的吧?不過就是個遊戲,廣漠人沒這麽麻煩。”
“對,”逍遙沒否認,“你說得對,就是遊戲。也許阿曼提出一種玩法,狼主覺得好玩就這麽玩了,沒有多麻煩,不過這女孩兒心思細膩靈透,很不簡單。”
“呻吟聲是怎麽回事兒?”
逍遙不答,一夜就此過去。
蘇伐錄是冬月節過後的第三天才單獨召見秦毅,還在寢殿中,聽完這段時間他在沙灘的調查情況,蘇伐錄想了想,說:“蘇伐謹的兩名武師侍衛,其中一人可能被收買或威脅,在劍士的營帳裏突然出手殺了他,是這樣吧?而留在外麵的四名武者一看到營地大亂就馬上去向邊防軍報案,目的是嫁禍給那些劍士——兩千名劍士,需要大軍圍捕才行,這樣廝殺起來也就很難再留下活口,所以,正如你當初所說,設計殺害蘇伐謹之人地位很高,至少要有能力操控他的侍衛。”
秦毅做出肯定的答複。
“那麽,”蘇伐錄說:“四名武者應該知道他們失職是死罪,去報案的時候就知道,因此不大可能被收買,多半有其它原因;第二,蘇伐謹的衛隊被劍士殺光,可偏偏隻有凶手跑掉;第三,劍士來到我國是偶然性的,誰會有時間預先設局?”
“你的意思是,還不能釋放他們?”
“叫我‘阿大’。”蘇伐錄瞪眼,跟著他又搖頭,“我剛說得很清楚,這些人還無法洗清嫌疑,或許被人利用,或許本就是陰謀的一部分。你想替他們開脫,好啊,去把幕後的真凶找出來。”
秦毅馬上就明白了,鐵察已經把自己審問張三的情況報告給了蘇伐錄,狼主認為他在偏袒劍士,因為他們都是從沙漠過來的,而且他又會劍術,若繼續糾纏下去,很可能連他也要被懷疑。
“是,阿大。我會盡快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