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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世無白頭賊

  午飯時間剛過,綠洲城中的四位長輩和七名最大的牧場主齊聚在大祭司家裏,商討如何應對眼下這個難題。


  沙漠不是鳳麟洲,它地處在連接南北兩個大洲的重要位置上,即便真的是桃花源,也不可能脫離亂世孤懸海外,永遠逍遙自在下去。


  桑哈,包括秦毅都沒有想到,內氣修士竟然也會放棄功名拋家舍業,跑到大漠裏邊居住。從前在他們的眼裏,沙漠隻是路途中一片難行的沼澤,經過時恨不能閉上眼一口氣就飛奔到另一邊,絕不會有駐足觀賞的願望。


  就說走商吧,利潤最豐厚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修士成幫結夥地組成商隊搞貿易,他們認為那是下等人謀生的手段,恥與其為伍。


  早年商隊若是能托關係找門路,花費重金聘請一兩名內氣修士充當保鏢那就是天大的麵子了,隻有資產最為雄厚的老牌商家才能辦到,可縱然如此,一路上盡心竭力地殷勤伺候著,修士仍是不情不願,覺得掉價,除非實在推不過,沒人肯幹這個,不是錢的問題。


  什麽?到沙漠上定居?別開玩笑了,那和跟一群蠍子生活有什麽區別?寧肯參軍戰死或者窩在城裏做名教頭也絕不考慮。


  世事就是如此,執念和傲氣都被現實生活的無力感給衝淡了。許多厭倦了戰爭的士兵、犯下死罪的亡命徒還有惹上強大仇家的某某某,他們紛紛發現了大漠這片樂土。


  哎,好久沒見那誰了,他還活著麽?

  活著?活得好著呢,他去了沙漠,上個月還托商隊給我捎東西呢。


  扯淡,誰去那地方,鳥不拉屎,連口熱乎飯也吃不上,要我情願就死在家門口。


  你這都哪年的消息了,現在的沙漠可不一樣,有錢啥都能買到,住的破點兒吧,勝在安靜自在,這不,我打算過些日子也去瞧瞧呢。


  是嗎?那到時候喊上我,成天跟這兒東躲西藏提心吊膽的也不是回事兒……


  行啊,找你不好找,你記得聯係我。


  說定了,再見。


  就是這樣。大批的劍士、射手、醫工、樂工……不斷湧入進來,然而他們卻沒有給沙漠帶來繁榮和安定,反倒成了一群極端的危險分子。


  想想就知道,惡劣的生存環境之下條件再變也不過就是個消磨誌氣的地方,就算掏空髒水種上鮮花,沼澤也還是沼澤,肯來這裏生活的修士都是什麽人?


  落魄的,沒有信仰的惡棍和流氓,這些人連神靈都敢挑戰,又怎會甘心聽從一個盜賊的領導,豈能服從他立下的規矩?

  明搶明奪,鬥毆、殺人、公然在各大城鎮裏麵製造滅門慘案,隻為霸占好人家的閨女,劫奪馬場、水源,坐地起價牟取暴利……


  武力優勢釋放出了這群人最無所顧忌的凶殘一麵,將僅存的人性和良知徹底泯滅。


  桑哈絕不會坐視自己苦心開創的太平遠景被再次引向泥潭,他率領自衛隊嚴厲打擊,憑借人數優勢,自衛隊毫不留情地處決了一個又一個的罪惡修士,從這些人的手裏奪回馬場、驛站,替受害人主持公道,給死難者報仇。


  矛盾很快激化,武人不能忍受在他們看來是屈尊駕臨的沙漠裏依舊得不到尊重,這裏何時有王法了?就算有,規矩也該由我們來定。


  桑哈的強勢招來了修士們的集體不滿,暴徒從各處城鎮約定集結,拚湊出一支約有兩到三千人的內氣兵團,氣勢洶洶地沿著安全線殺向綠洲城,並且隻用了不到半天時間就將趕來阻擋的自衛隊斬殺殆盡。僥幸逃脫性命的人馬急逃回綠洲,想要保護桑哈盡快離開。


  小樓裏,大祭司首先帶著眾人來到屋頂上麵,那兒擺著一圈編織草墊,城中心的神靈雕像近在眼前,看來是個商議重大事情的開會場地。


  “老規矩,”大祭司麵朝神像開口說:“我們需要向神靈起誓,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於對神的敬意和為全城老小的性命著想。”


  眾人均無異議。拜神過後席地而坐,當中個子最高的老人首先打破沉默,他是掌管著西城的長輩。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齊聚一堂了,原因諸位都清楚,我收到的消息是,那些修士明晨就會殺到城下,”說著他提高聲調,“他們可不敬我們的神,如果就這樣放走桑哈,他們過來要人怎麽辦,會不會遷怒我等?”


  “也許後半夜就能到。”一名牧場主點頭插嘴。


  “你什麽意思?”東城長輩是這裏唯一的老婦,她朝高個老者瞪眼說:“一條腿邁去聚窟洲的人了,難不成還要從頭做這叛賣之事?”


  “是啊,”有人附和說:“當年廣漠大軍圍城的時候咱也沒賣過一個沙盜,他們不也沒敢進城麽?”


  高個老者搖頭,“話不能這麽說,這些人和正規軍不一樣,比賊更凶殘。”


  年歲僅次於大祭司的南城長輩看看老婦,同樣搖著頭說:“他們也沒有正規軍那種實力。桑哈畢竟讓我們過上了好日子,說他對整個大漠有恩也不為過,我想,這正是我們報恩的時候了,看看怎麽幫他一把。”


  這時候一名肥胖的矮個老人往前欠了欠身子,近乎哀傷地言道:“我要說的話可能有些欠考慮,可是眼下情形也沒給我深思熟慮的時間。大家都知道,我所掌管的北城是最早與桑哈合作的——為此你們還嘲笑過我,說我是個拉皮條的。沒關係,我當時就有言在先,你們也會這麽幹的,後來應驗了。”


  眾人先後垂下眼皮,北城長輩接著說:“我想說的是,在座誰沒沾過桑哈帶給我們的好處?但我要提醒你們,這是他的恩惠嗎?不,這不過是神靈的慷慨,就像城裏那些妓女,難道也是桑哈從地裏種出來的?所以,我再次提醒各位,報恩之類的話就免了吧,隻是新老強盜之間的拚殺,和過去一樣,無論接下來我們做出怎樣的決定,請首先以一城之安危考慮。”


  南城長輩動動嘴沒有反駁,東城老婦也閉目無語,沉默少時,財力最為雄厚的那個牧場主人說話了,他基本能代表另外幾人的意見。


  “桑哈為什麽來綠洲?”這人噴出鼻息,憤憤地說:“他是為了稱王——甚至是,他還想變成神。祭司大人,幾位長輩,”


  牧場主掃過眾人接著說:“我早就說過,如果放任桑哈繼續下去,人們隻管拜他就好了,誰還真心敬奉神靈?還有誰肯聽你們的?同樣的話我翻來覆去說了不下百遍,他妄圖改變神靈傳下來的規矩,是個背叛者。


  “不錯,他看似給綠洲帶來了繁榮,可是帶給我們的是什麽?大批的商隊自己帶著駝馬招搖過市,他們有向導、有馬場補給,不再需要我來提供幫助和保護,我的生意已經縮水到不足原先的三成,而這還不算,手下們忘恩負義,不記得是誰一直養活著他們全家,竟然都跑去投奔桑哈——


  “前輩們,神靈賜予人們的東西太遠了,都分散到了陽光裏,融化進了水源之中,那些目光短淺的平民根本看不見,他們就隻認桑哈給的那點蠅頭小利。話我放在這裏,此次災難正是神靈對他的懲罰,如果我們違背了,最終降下的懲罰就會落到我們頭上。幫他渡過難關,讓他繼續留在城裏稱王有什麽好處?不出三年,我們隻怕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找不到了。”


  這番言辭引來一場激烈討論。事實是,大祭司和四位長輩長久依靠神權控製著平民的思想,而貴族們又用財力供養和輔助神的代言人,讓平民生不出反抗念頭,甘守貧困為其賣命,這才是綠洲本來的樣子——一個由神靈庇護著的安分城鎮。


  慢慢安靜下來後,始終靜聽各人談論一言未發的大祭司總算開口,他將眼睛眯成兩道最深的皺紋,嚴厲指責那位牧場主:“不要用你那貪婪的腦袋揣測神靈的旨意,你這根本就是在瀆神。”


  牧場主低頭認錯,大祭司說:“我認識桑哈比你們都早,他是個虔誠的人,是心裏裝著神靈的老派沙盜。盡管他的一些做法我不完全認同,但無可否認,他確實為大漠和綠洲做了不少的好事……”


  話鋒一轉,大祭司張目看向西城的高個長輩,“別以為我老糊塗了,”他說,“你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那些修士隻有不足三千人,而綠洲城裏光是平民就有十幾萬,他們害怕這些人會幫助桑哈,一旦那樣,他們就是有來無回。於是他們提前找上了你們當中的幾位——隻要桑哈是嗎?保證你們所有人的現有財富和未來利益?糊塗啊!我且問你們,他們食言怎麽辦,你們誰能對抗內氣修士?”


  西城長輩一直沒有否認,此刻卻是小聲言道:“桑哈死了,十多萬人還在我們手裏。”他跟著補充:“在沙漠上沒人能與神為敵。”


  “住口!”


  大祭司說:“就算是這樣,我怎能出賣神靈子民?”


  這是個疑問句,大祭司沒說“我絕不會出賣神靈子民”。狡詐的牧場主捕捉到了這一點,並很快想通其中關鍵——他要名聲,不肯承擔出賣桑哈的罵名,而且更害怕可能會隨之到來的報複。


  “既然大祭司你執意不肯采納我等的提議,”牧場主說,“那就看看更多人的意願吧——先把桑哈控製住,然後去神像前表決,畢竟要救他也要那些平民願意拿起武器才行。”


  “我可以先試著說服他們——”大祭司顯得蒼老又無力,聲音也弱了下去。


  “哎!”西城長輩斷然否定,他說:“以往所有關乎民生的大計都是這樣決定的,我們總不能違背民意吧,大祭司你一向公正,難道非要我們在這裏先行表決?”


  “唉!我真是老了……”


  依據後麵的情形來看,很像是大祭司以及個別長輩拗不過多數人的意見,被眾人逼迫著發起了一場公正的投票儀式。就在城中心的神像廣場上,決定桑哈命運的裁判席即將宣判。


  還有些小的麻煩因為提前準備充分處理起來也沒多費事。不算尚未逃回綠洲的人馬,桑哈手下還有近千名自衛隊員外加他那修煉出內氣的相好,當然不肯束手就擒,最後全被七名牧場主和長輩們派去的武裝保鏢給拚光,隻活捉了桑哈本人。


  綠洲城中心廣場,鬢角已現白發的桑哈一身是血,被綁縛著按倒在蛇身神像的高台之上。


  大祭司端坐一旁莫肯發言,便由高個子西城長輩代他宣誓:請神靈指引,借我們之口發出您的聲音,我們確信,沐浴在您恩賜之下的子民們的意願即您之旨。


  表決的過程桑哈完全沒留意看,大概是城中各行各業選派出的兩萬多名代表擠在廣場周圍,一致通過了將他交給即將到來的修士兵團。值得一提的是,受他照顧的妓女們多數表示了反對。


  也許是弱小的民眾骨子裏就沒有合力反抗的概念,以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抗修士軍;也可能是西城長輩暗示桑哈女人是被綠洲人所殺的言辭起了作用,總之在一片祝願他長壽安康的祈禱聲中,桑哈被出賣了。


  第二天中午,兩名修士就在神像麵前,在台下萬眾矚目之中斬去了桑哈首級,罪行是褻瀆神靈。


  臨刑前那一刻,桑哈掙紮著抬頭望向蛇身上麵的人首,烈日當空,這一次他看得非常清晰,秦毅的麵容似已布滿整個天空。


  桑哈想軍師了,他想起幫軍師刮完臉後軍師說的那番話:胡子,辦法我都告訴你了,但你不用非聽我的。記住我一句話,有些人是鎧甲,有些是草葉,總有預料不到的危險和困難,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草葉上。


  這一刻,桑哈露出笑容,他終於聽到了軍師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胡子,鎧甲永遠是鎧甲,草葉也永遠是草葉,賊就是賊,世上哪有白頭賊呢?

  桑哈死的那天下午,潛入綠洲城裏試圖刺殺長輩和牧場主人的自衛隊員被盡數擊斃,他們大多是前一天,在桑哈被擒以後才逃回綠洲的,目睹了萬民表決;傍晚,城中所有妓院一體拒絕接客,被殺和自盡的女子無法統計出具體數字;當日晚間,修士兵團在城內受到熱情款待,四城長輩隻好從各自的領地裏麵搶奪良家女子,總數超過三千名,早早就送到當年由桑哈修建的自衛隊兵營當中供他們享用……


  一日之間,告密、貪婪、殘暴、好色、不仁,這些被神靈厭棄的罪行,綠洲人統統都犯了一遍。


  也是在這天深夜,大漠之上驟起風沙,所有城鎮中凡為桑哈所立的那些、按照秦毅樣貌塑造起來的神像皆於同一時間轟然崩塌。


  直到一年以後,因為接了買賣外出未歸,沒能趕上那場表決的一名年老向導才震驚地發現,大漠的安全線在生洲永定城北門的方位上向東偏移出去幾城的距離,不會計算錯,他就是長跑生洲線的,早在強盜橫行的年月就曾帶著兩千多名劍士去過元洲。


  而且,這段出錯的安全線指向的另一邊終點完整地繞開了他的家,就到後來沒入黃沙他也再沒回過家。


  桑哈死後,再也沒人在沙漠上看到過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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