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近江離世
東樓大軍凱旋之日,國內迎來了空前盛大的節日。
民眾尚不知近江院主已是毒入肺腑,沒有幾天好活,卻隻當這位東樓戰神會像傳說中永遠屹立不倒的民族英雄一樣,長久地守護國家。
甚至許多人還在家裏供奉起了木像,認為他就是“武神”的化身,能夠保佑子弟學劍有成。
說起近江的一生也足夠稱得上傳奇了。十歲拜入承明劍宗,十九歲晉升劍客,年僅三十八歲便以劍豪之尊名居承天石碑之上,供職於祖洲的承天觀中。
後來隨著無雙國師離任失蹤,近江也毅然離開承天觀,回到東樓國成為了平原仙道院主。他興修水利均分土地,是國君公孫義最為倚重和信任的師尊,也是萬民無比敬仰的精神領袖。
近江甚至早在天罰降臨以前就已經嗅出了亂世的氣息,身兼軍主一職的他率先開創出了最適宜東樓劍士馳騁的雷霆騎兵戰法,同時也擴充軍隊積蓄糧草,隻等著變故發生的第一時間就領軍征戰四方,為東樓國統一生洲掃平一切障礙。
強勢,這是所有熟悉近江之人給他貼上的唯一標簽。他為人不苟言笑幾近無情,沒有一個朋友,更不會給任何反抗他的人一點機會,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近江能夠時時處處都保持著大公無私的立場,無論國人還是敵人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即便多疑如公孫義這樣的人也可以放心地將軍隊乃至手中其他權力完全交給近江。
他衣食簡單,名下沒有半點私人財物——用不到這些。近江一生未曾親近過女色,自然不會留下一兒半女,此種人是永遠不會背棄國家和主君的。
知道近江回國秦毅也想去拜訪一下,除了感謝,還要把那短劍交還回去,因他已經了解了信物的價值。
然而此時近江已閉門謝客,拒絕所有的宴請和拜望,正在平原仙道院中與公孫義等人交代著後事。
半月後的一天夜裏,秦毅突然接到邀請,隻帶著張三與黑瞳兩人跟隨便在一隊教兵的護衛之下趕到了平原仙道院,近江院主急召他於深夜會麵。
仙道院中的緊張氣氛讓秦毅預感到了將要有大事發生,他來到院主的居室前,一名獨臂劍客領著教兵守在那裏,隻準秦毅一個人進去。
秦毅驚訝於居室的簡陋,卻也顧不上感歎,他進屋一眼就瞧見了躺在床榻上麵,形銷骨立虛弱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的近江院主。
“是秦毅嗎?”
昏暗的燈光中老人聲音依舊威嚴,“過這裏來。”
“道長,你這是……”
近江擺擺手,支撐著想要坐起身,秦毅忙上前扶著他,隻聽近江說道:“我天亮就要去聚窟洲了,特地把你叫來可不是為說廢話的。”
“什麽……”秦毅心驚。
“別大驚小怪。”近江冷靜道:“我本該上一次就死在梭峽,能多活這麽些日子已經非常知足了。”
“……”
“秦毅,”
“是!”
近江直視秦毅的眼睛,目光在榻前燈盞的映照下如同被點亮的火種,“你的願望是什麽?”他問道。
“我……”
近江聲音帶上了責備,問他:“不是讓所有人都能吃飽飯嗎?”
秦毅眼裏流露出迷茫之色,那洞悉世事的老人似乎早知會如此,他沒有繼續責難,而是溫和地說道:“秦毅,一定曾有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告訴過你,得道才能成仙,可你想過沒有,他為何會告訴你這些?還有,我在那次出征之前為什麽想要幫你除掉身邊的影子威脅,又為什麽會把信物賜給你?”
秦毅摸出懷中的短劍看看,的確,近江道長對自己好像是有種特殊的關照,他提到那個了不起的人當然是吳先生,難道這兩人認識?道長是因為師父的關係才想要保護自己?
“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尋找。”近江說道。
他無法告訴秦毅原因。當時在新年宴會上秦毅說出的願望在外人看來更像是無知孩童的幼稚想法,但卻足以打動近江。
如同梅園中震撼吳先生的那番言辭一樣,單純質樸的話語背後有些玄奧難懂的東西,與話語本身或者秦毅的誌向關係不大,其中隱藏著上天的啟示,隻有他們這些敬奉上天的人才能夠知曉。
近江今夜就是要為秦毅指明道路的,他很快接道:“我對你非常不滿秦毅,你在國內的所作所為我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你的問題嗎?你沒有理想,甚至連自己許下的願望都忘記了。”
不給秦毅思索的時間,近江又拋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個影子為何甘心聽命於你,五方閣頂層為什麽隻有你能上去,這些你都沒想過,認為隻是巧合嗎?難道你的誌向就是娶妻、生子、複仇,然後屈居在這清涼山的門主之位上,等待命運替你做出選擇?”
秦毅呆呆地望著老人,他說的沒錯,自己似乎完全沒有了進取之心,一直以來所做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事情,可想要的又是什麽呢?回國去做太子嗎?好像也不是……
這次靜等著秦毅呆坐許久近江方才再度開口,“我在外征戰和你留在磨石城中所見到的不同,”他說,“戰亂波及之處民不聊生。大片的城鎮變成廢墟,生命如同草芥,餓死和被殺之人的屍體比螞蟻還要多,用火都焚燒不盡……秦毅,你希望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嗎?”
秦毅露出痛苦的神情,“我該怎麽做?”他自問,身體和手臂都因悲傷而打起了哆嗦,那些曾經有過,偶然間也會降臨腦海的美好願望此刻正像烈火般灼燒著他的心。
近江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柔聲說道:“什麽是道秦毅?你該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了。你當初的願望一定不是隨口說出來的,那是一句誓言,你要努力去實踐它,而此外的任何東西——包括你的生命,都不如這個宏偉願望重要。”
就從今夜過後,秦毅仿佛脫胎換骨一般重新變了個人。有了理想的支撐他變得更加地堅韌不拔,同時也更顯得冷漠無情。
少年時代結束了,以前像個沒有性格和靈魂的軀殼般的秦毅也一去不返。
“我該怎麽做?”再問出這句話,秦毅的眼裏已沒有了痛苦和怯弱,隻剩下堅定的決斷。
近江很欣慰。他沒有看錯,這少年就是上天留給漆黑亂世的一線光亮。
“時刻不要忘記找尋你的道。”近江最後又囑咐一遍,這才轉入當前形勢說道:“我的死亡必定會給東樓國帶來巨變,生洲統一了,時機已經到來,國君他想要北上爭奪天下,一定會先解決掉高竹國這個後顧之憂,那麽你和你的國家也就無法繼續坐享太平了。”
“我們也要參戰。”秦毅沒有意外,事實上父王給他的信中已提到了這一點,而交給他的任務也正與此有關。
“是的,”近江讓秦毅給他倒了杯茶,接著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成為清涼山門主,吞並了白雲山,此等大事國君始終不聞不問,事實上他早就打算把昭陽公主許配給你,並且在南下之時由你帶領清涼山的弟子共同征戰了。”
“臨川侯的女兒?”秦毅倒真沒想過這件事。
近江點點頭,“到時候你不能拒絕,”他說,“否則很快就會大禍臨頭。”
“與昭陽公主成婚,”秦毅很快想到事情的關鍵,他說:“然後她被扣留在宮中做人質,我再跟著大軍南下嗎?”
近江笑笑,說道:“他知道我賜了你短劍,怕我會指點你,所以……但他瞞不過我,叫你南下隻是試探你的陷阱,如果你想趁此機會逃回比香國,那就危險了。”
秦毅驚訝地睜大眼,他剛才確實以為這是一個回國的良機,卻不想馬上就被近江看破。
“不要想著回國了,”近江說,“把昭陽嫁給你隻是希望你能安心留在東樓國,你要清醒認識這一點,答應國君的要求,讓他看到你和昭陽難舍難分。”
“那他還要試探我?”
近江點頭道:“是的,比香國和高竹國在邊境上玩的那些花樣國君全都清楚,怎可能放心讓你去參戰?到時候不管他表現得多麽惱怒,記住秦毅,那全是裝出來的,你一定要頂住試探,堅持留在國內,陪在昭陽公主的身邊。”
“這有什麽區別嗎?”秦毅想不通。
“還不明白嗎?”近江喘息著道:“國君已經不信任秦有道了,要不就是扶持你做比香王,在北進的路途上由你帶領比香國為他賣命,如果你連這些覺悟都沒有,那他這次就會連比香國一起滅掉,而你自然也再沒用了,不必讓你活著。”
秦毅聽聞倒吸一口涼氣,他還真的沒有想過這一點。然而,如何又能判斷近江此時的言語不是一次試探?
近江仿佛知他所想,搖著頭道:“我為什麽會告訴你這些?秦毅,老實說我並不看好國君能戰勝高竹國。”
“啊?”秦毅不解道:“高竹國應該不是東樓劍士的對手吧。”
近江已支撐不住久坐,他躺下歇息半晌方才無力地擺擺手,“如果我還能活著帶兵出征也許會有勝算,而國君就不同了。”他說道,“北方還有廣漠國蠢蠢欲動,留太子監國他放心不下,因此勢必會急著同高竹國決戰。我聽說高竹國出了一頭厲害的猛獸,勝負殊難預料。”
秦毅沉默了,父王給他的信中這樣寫著:毅兒,高竹國太子已經混在使團之中前往了東樓國,這件事你一定不要泄露,有機會與他接觸一下。吳先生判斷,他此行的目的在於決定與東樓國交戰還是結盟,你熟悉那裏情況,我們也到了選擇盟友和敵人的時刻了,父王就把這個選擇權交到你的手中。
這就是秦有道交給兒子的任務。高竹國已經統一了南方,其中主要就是已成為竹林射手軍總軍上將的太子——和離的功勞,父王的意思很明確,看看和離的為人,判斷高竹和東樓兩國,究竟誰有戰勝的希望。
近江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動情地言道:“秦毅,如果國君戰敗,你的命運也就很難預料了,因此我在北方給你留下了一線生機,讓我的副將跟著你吧,到時候他會告訴你怎麽做。”
拿起秦毅剛剛放在榻前的短劍近江又道:“我就要去聚窟洲了,這個也沒辦法再保護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好了。不要忘記臨死老人的托付,我把未能親自實現的願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要記住,任何理想都不值得以沉淪自己為代價去換取,你隻要做好你自己就夠了。回去吧。”
秦毅辭別了近江,帶著獨臂的儲計返回清涼山。
有許多問題還沒有弄懂,道長為何會對他有如此期許,黑瞳又為什麽甘心賣命,難道登上五方閣頂層也不是偶然的機遇嗎?
不過有一點秦毅明白了,近江道長是一位了不起的長者,他統一生洲的方式看似無情,卻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了戰亂,免去各國民眾遭受到更大的痛苦。
這就是老人的最後希望,留給秦毅一把名為願望的短劍,也盼著他有朝一日能夠解除天下人的痛苦。
當天夜裏近江帶著對秦毅的美好祝願離開了人世,而秦毅沒有注意到,那把近江短劍上麵鐫刻的“江”字在他死去的一瞬間亮起了光芒。
同一時刻,遠在比香國中的吳先生獨自登上天工閣的頂樓,凝望著劃破夜空的一顆流星出神,還有散在十洲各地的另外幾人,都和筇竹仙道院裏的伶官一樣,驚訝地看著手中玉牌上的一個名字漸漸消散……
等那名字完全淡去之後,有幾人隔著夜空同聲低語:“恭送——近江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