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到達磨石城
其時夕陽已在海天分際之間,不但把這山間的海道映得火紅,同時也將格鬥中的黑、白兩個身影拉得很長。
水中白衣人的倒影鮮活明亮,可黑瞳的影子卻像是映在牆上或地上那般,漆黑如墨。就在白衣人將要消失的瞬間,水麵輕輕掠過了一道劃痕,那是黑瞳的影子在水中攔腰斬斷了白衣人的身影。
奇異的一幕出現,原本身在海麵上的白衣人竟連同他的倒影一起憑空消失,可代表著黑瞳的如墨倒影卻是猛地向海裏延伸過去,隨後遠處的水麵上便又閃現出一道劃痕。
就在這第二道劃痕出現的附近,水麵上連續冒出來一串血泡,緊接著,一具已經斷成兩截的白色殘軀和著大片的血水浮上了海麵。
黑瞳也不去瞧那屍首,轉身沿海道返回,迅速奔向秦毅。在他看來,尚未露麵的吹笛之人才是勁敵,至於這白衣人……
原來白衣人最初的五道身影全部都是海水折射出來的虛影,而使用水月刀的第六個人,則是他利用術法凝聚出的投影。就如氣泡一般,投影可以傷人,而別人的攻擊卻隻能讓投影消失,不會傷到真身。
白衣人至死都無從得知,黑瞳所修煉的功法極為特別,他可以在真身與影子之間互相切換。那是上古影族的真正絕學,遠非現在已分裂成光影派和暗影派的影門術法所能相提並論。就在黑瞳回頭看顧秦毅的瞬間,他早就把真身與影子對調了,所以水月刀隻等於是砍在了他的影子上麵。
黑瞳的影子第一次劃破水麵去斬殺白衣人的身影,隻不過是要破去對方的投影,而就在投影消失的那極短一刹,真身所在的水麵上方便會因功法所致顯現出未經水汽折射的實影,甚至就連白衣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他投影法中的一個致命弱點,黑瞳便是由此找到他的真身所在。
當然,白衣人更不可能知曉,早在數年之前李誌就是被黑瞳用這類似投影之術的辦法給殺掉的,否則他絕不會來以卵擊石。
此刻就連一直高坐觀戰、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伶官都不覺地麵帶著驚奇。
“這人會是誰呢?”他想,“竟然能使出真正的影殺之術。”
可隨即,伶官又變回了紙人模樣,唯有眼中還留有興奮的光芒。吳先生說對了,伶官不準備再出手,無論是取小太子性命交差還是除掉黑瞳這個隱患他都沒有興趣,這也正是此人的可怕之處。
這次任務失敗了,可伶官之所以轉身就走,並非因為他的高傲或者自負,而是他把這視為遊戲。這是個遊戲人間之人。
在他的眼裏,一切都是遊戲,既是遊戲就要遵守規則。情感、勝負、人命、自己的性命……這些也隻不過是遊戲的籌碼而已,但懂得承認失敗卻是規則,他要在不斷的競爭當中找出各種規則,進而循著那冥冥中擺弄世人的規則以追覓道之所在。
而此刻,伶官自然是發現了更好玩的遊戲,所以他才會興奮。既然國師教出了徒弟,那他為什麽不能也收個徒弟呢?將來就讓他們各自的傳人把這亂世當成遊樂場,以天下作為獎品,盡情地去決出勝負吧。
“憑技藝無法成仙……無雙聖座,明悟的可不隻你一人。”
當秦毅換好由張三從車裏拿來的衣服時,已經有不少兩國的衛士轉醒並先後趕到了海灘前麵。東樓劍士對於秦毅三人皆安然無恙,而隻有他們隊長陣亡這一點表示疑惑,言辭漸漸犀利起來。
眼看雙方兵士劍拔弩張,黑瞳懶得理睬,秦毅也無言以對,而張三圓滑的一麵就顯現出來了。
“英勇的東樓劍士們,你們的隊長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他說道,“知道嗎,當你們被那笛聲擊倒,我等四人便隻好往海邊撤退。可這時候,敵人又放出了恐怖的殺人蜂……
“原本已到絕境,是你們隊長他不惜犧牲自己,才終於將那蜂群引去了海裏,救了我們的太子殿下。不信?那麽大家回去看看,就在剛剛遇襲的地方,還有被你們隊長用劍氣殺死的毒蜂。”
張三的這番解釋起了作用。他腦海中想象著自己打算替秦毅引開蜂群時的無畏形象,再把那小隊長的死編排進來,顯得聲情並茂,由不得眾人不信。
這樣,對於東樓劍士來說,他們隊長的死就變得容易接受了。那是他們全體的榮耀,並且也得到了對方首領的認可,沒聽他怎麽稱呼他們麽?英勇的東樓劍士。那麽接下來他們要做的,自然便是繼承隊長的遺誌,把小太子安全地送去國都。
車馬抵達山上的驛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經曆過下午的那場風波軍士們都有些疲憊,剛吃過飯便早早地歇息了。
“張三,下午的事情要謝謝你。你是怎麽知道要帶上那口鍾的?”
回到客房後秦毅方才問起,這一路上他都沒有留意過張三車後載著的那隻櫃子。
“啊,殿下不要這麽說,其實那是吳先生事先交代,特別由天工閣趕製出來的。”
“師父麽?”
秦毅點點頭便不再說話,可張三心裏卻有些嫉妒。他認識吳先生更早,然而先生雖教他認字讀書,卻從來不當他是弟子。
記得那還是沒進天工閣之前,他有一次故意喊吳先生“師父”,不想吳先生當即便笑著擺了擺手,說道:“張三啊,你就喊我先生吧,你我沒有師徒緣分哪。”
張三心裏酸了一回,又想到興許吳先生隻是被逼無奈才收下秦毅這個徒弟的,先前他不也是出於無奈才去教秦堅的麽?一定是這樣。否則先生怎會什麽也不教太子,每天就帶他逛動物園呢。
平衡下來之後,張三瞅了眼黑瞳,覺得有必要緩和一下兩人的關係,便主動對秦毅說道:“其實殿下要謝還是應該多謝黑統領才是,全靠他武藝高強我們才能脫險的。”
“那不一樣。”秦毅一本正經地說道,“師父說過,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謝你。而他——”秦毅一指黑瞳,“則是我的仆人。他救我是應該的,便是替我去死,也是他的分內之事。對嗎黑瞳?”
“一點不錯,主人!”黑瞳恭敬地半跪行禮。
“好了,你下去吧。”
“是!”
黑瞳退走後,張三還是感覺不可思議。他想到了秦毅進入東樓國之後的變化,覺得之前所見所聞、關於小太子的事情會不會是有什麽誤解,秦毅連黑瞳這樣的人都不怕,會怕那些個下人和臣子?
方才秦毅稱他為朋友,這讓張三心裏一陣受用。於是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站在朋友的立場上規勸一下這位太子。
“殿下,我覺得你對待黑統領似乎有點……他的身手我們下午都瞧見了,若是因為言語上的冒犯讓他懷恨在心的話,恐怕會對殿下不利啊。”
“沒有這個必要。”秦毅躺了下來,頭枕著雙手說道:“你要知道,正因為他有本事,所以絕不會因為我對他客氣就能一心一意地聽命於我。不管是父王給了他什麽承諾,或者有其他約定,若他認為我活著重要,則我每天罵他他都會盡力保護我,而當他有意殺我的時候,我就是天天給他磕頭也無濟於事——我們到了磨石城也是這般,不必凡事看別人臉色。好了張三,你也去休息吧。”
張三張望了好幾遍,確定躺在榻上同他講話的就是那個隻有十歲大的太子時,他方才離開房間。這也太讓人難以捉摸了,難道一直以來,這孩子都是在藏拙麽?
“這絕不是藏拙。”
此刻在比香國金城的紫檀書院裏,秦有道也正在和吳先生談論著秦毅。他已經收到了飛來驛轉回的、眾人脫險的消息。
令秦有道無法相信的是,黑瞳報說秦毅在單獨麵對一名部落殺手時,竟然完全憑著自己的力量幹掉了那個殺手。
“國師說他不是藏拙,那為什麽會與之前的表現判若兩人呢?”
“君王是說毅兒見到誰都畏懼麽?”
“是啊,這……”
“君王啊,首先你要弄明白,什麽是畏懼。說白了,畏懼就是害怕,害怕什麽呢?害怕失去。”吳先生搖著竹扇,款款言道:“人怕死,是害怕失去生命;怕犯罪,是怕失去自由。你呢?害怕失去你的國家,那麽你說毅兒他怕什麽呢?”
“他……似乎誰都怕。”
“錯啦,他誰也不怕。”吳先生起身開始在書房內踱步,“我從沒有見過像毅兒天分這麽高的孩子。他還小,在沒有掌握與別人的相處之道以前,他就強迫自己拒絕和躲避他人——而這,為的也是不失去任何人的心。”
“你想想,”吳先生停步轉身,說道:“他身為太子,別人都是他的臣下,那麽如果不保持著這種畏懼,就會隨意地使喚、慢待他們,如此一來,便將漸漸地產生隔閡。他為什麽不怕他哥哥呢?因為他知道,不管他怎樣去做,他哥哥還是勢必會把他當成敵人。”
“這……”秦有道想了一下,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他還是個孩子啊,不大可能會有這般見識吧?”
“哈哈,所以我才說他天分之高是我平生沒有見過的。什麽是天分?不學就會的便是天分了。君王啊,你很久沒見過毅兒流鼻涕了吧?你們秦氏一族崛起,指日可待嘍!”
護送秦毅的隊伍在翻過長蛟嶺後,很快便來到了東樓國的邊城。他們在那裏整換過車杖馬匹,由五百名劍士中另選出一人暫時代理隊長便一路長驅,直奔國都而去。
秦毅可以說是長到這麽大第一次出遠門。這一路行來,他注意到相對於比香國來說,積極備戰的東樓國對國內征收了比之前聖皇朝更加繁重的賦稅。百姓早已貧困不堪,但他們仍然慶幸,因為在狹長的東樓國東、西兩麵,不時會有小國被滅城邦被屠的消息傳來。
生洲的冬天更加寒冷,終於在快到年底的時候,護送人質的車隊到達了地處生洲中北部的東樓國都城——磨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