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藏
張三選擇的客店,正是吳先生之前走進的那家,這點早在吳先生的意料之中,當然,也一直都在李誌布於四周守衛的監控之下。這時張三剛穿過門廊,便被二門背後突然伸出的一隻胳膊給抓住手腕,直直拽著他向東行去。
“幹嘛你!!”
張三被拖著走了兩步才回過神,正待要掙紮,卻見那人轉回頭微微仰起臉,草帽下麵正是吳先生嚴肅的麵孔。
“吳先生?”
“不要說話,先跟我過來。”
張三既拿了吳先生的銀子,此時卻不好抗拒,任由他拉著來到了東廁門外。
“吳先生,您這是……”
二人站在大槐樹的冠蓋下麵,雨勢稍緩,吳先生這才麵對張三言道:“張三,來不及解釋了,你能來到這裏,是你的造化,我有心救你性命,但你要答應我,無論什麽事情,你都要完全照我說的去做,而且也不能問任何問題——如果你做不到,咱倆就此分別,你去睡你的覺,我走我的路。”
“嘶——”張三倒吸口氣,心想這吳先生莫不是神仙,連我要來這裏睡覺都知道?可他接著就記起掌櫃的吩咐,忙道:“吳先生,掌櫃的讓我找著您,求您救救一院人性命。”說著就要下跪。
吳先生攔住他說:“看來你還是沒聽我話,我囑咐你不要告訴何掌櫃。”
“我……”
吳先生擺擺手,“哼,你還能來到這兒也真是個奇跡。我誰也救不了,好了,你去睡覺也好,報官也罷,我要走了。”
張三一聽,騰地跪在水地下,抓著吳先生胳膊道:“您說,吳先生,我聽您的,您讓往東我絕不往西,求您救救我。”
張三此刻雖是著急,其實心裏並不理解自己為什麽要這樣,有什麽危險要人救,這人能救自己什麽?他一概不知。但本能使然,他害怕,怕的是吳先生見信時的反應,怕的是何掌櫃的態度,這些都太反常,所以他害怕。
“起來,”吳先生神情依舊嚴肅,卻已不再冰冷,他拉起張三道:“我在這裏等你,就是想要救你,我說的記下了?什麽都不要問,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能應承麽?”
“能!”張三略一思索,堅定地點點頭。
“好!跟我來。”
二人原本就在東廁門外樹下,吳先生說著,便帶張三走進了茅廁。這茅房雖說簡陋,倒也還算幹淨,隻一塊拚湊的木頭蓋板上麵旋著倆坑位,除了牆角的兩隻紅漆尿桶跟一把掃帚以外,別無他物。
吳先生搬過一隻桶,倒扣在木板之上,對張三言道:“你上去,把木窗打破,然後我架著你先往出爬,出去了再找東西墊著拉我。”
張三明白吳先生的意思,但他抬頭看眼隻容一人橫著進出的小木棱窗還有吳先生那瘦弱的身形,想問為什麽不用外麵的梯子爬牆逃走,卻聽吳先生首先說道:“記著,不要問。”
張,抓草帽在手墊著,隻兩拳,便將那窗棱打爛。他低頭看一眼吳先生,吳先生也不出聲,背靠磚牆紮馬蹲好,張三咬牙,右腳踏在他肩上,起初不敢吃勁,手扳窗邊吊住身子方才把腳下踩實。
吳先生深吸口氣慢慢往起挺腰,張三在上邊用力一攀腳底一蹬,借著一股勁兒就把大半個膀子送出了窗外。外麵是野地,半人高的野草長得正旺,青油油一片望不到頭。張三大口喘息,清涼微甜的雨汽帶著青草的芬芳讓他有那麽點恍惚,好在他還記得自己在哪兒,低頭往下瞅了瞅,周圍草窩裏丟著不少磚塊,似就是茅廁外麵堆放的那摞,想是吳先生提前丟過去的。
張三正要扔下草帽,琢磨著怎麽栽下去不會被石塊磕碰著,卻聞得吳先生低低叫道:“扔遠點。”
“什麽?”張三不明白,縮回頭又問。
“我說你,”吳先生這一開口,已經被張三踩得有點腿軟,他勉強挺了挺腰重吸口氣才又道:“把那草帽,順著風扔遠點,然後你就可以下來了。”
“下來?”
“快點,不要問。”
張三是個蠢夫,此刻既然選擇了相信吳先生,也就一根筋兒地由他擺布,這裏地方有限,張三揮不開胳膊,隻好盡量沿著帽簷兒往遠處揚。
折騰了一場,倆人又站在了茅坑上,張三一肚子憋屈,隻不敢問。吳先生緩口氣兒,悠悠說道:“那不過是個障眼法兒,這裏才是咱倆的去處。”說著他手指衝下,指了指廁坑。
“噶?”張三驚呆。
吳先生點點頭,讓張三掀開蓋板,張三隻得照做。剛一翻起,蠅蟲便嗡地騰出一片。張三幾欲暈厥,吳先生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下,淡淡開口道:“這次到你了,你先下去,然後馱著我,這蓋板須得慢慢兒放下。”
張三尚在遲疑,吳先生已從身上摸出兩枚臘丸,遞給張三一枚道:“下去後捏碎皮兒含了,能避濁氣。怎麽,我能忍得你卻忍不得?是死難受還是這下頭難受?”
張三吃這一嚇,把蓋板交吳先生托著,矮下身憋著氣坐在廁坑邊沿兒,先把兩腳探下去,抬頭望一眼吳先生,見他眼神不善,這才閉眼咬牙出溜到底。
下麵空間不大,倆人剛湊合站開,要再添個人還有點擠。原本那穢物也就在肚臍處上下,吳先生下來後,二話不說,直接就坐了,正好頂到下巴處,可可兒的就在嘴巴鼻子下麵,張三身子都抖了,然已經這樣,也就隻好學他,含了藥丸蹲坐下來,隻那脖子巴得老高。
這裏張三剛拋棄一切雜念,把自己想象成這廁坑裏的石頭,好容易能待安穩了,就聽到“哐”地一聲兒,東廁的門似被人踢開。
張三胳臂一動,卻被吳先生伸過來的手給攥住,用力地捏了捏,他這才沒弄出動靜。
緊接著便是腳踩木板的聲音,隨即頭頂又有人喊道:“從這裏逃的,牆後麵沒我們人麽?”
“剛圍過去,之前隻在前後院外麵遠遠盯著,沒見人出去。”另一人道。
“追,他們跑不遠,如不易擒拿,就地格殺!”
這些話張三都聽得清楚,等上麵人聲遠去,他已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就是再遲鈍,他也知道吳先生真的是救了自己。接下來的時間就不難熬了,就像吳先生說的,和死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麽?
“走!”
張三剛想到即便在這裏待上三天三夜也好,卻見吳先生已是“嘩”地站立起身,抬起木板,讓他沿牆站好,先把自己托上去。
“吳先生……”張三試著小聲抗議,他剛才有多不想下來,現在就有多不想出去。
吳先生這次卻沒有喝止他,隻歎口氣道:“這也不過是權宜之策,那些侍衛雖笨,李誌卻不好糊弄,要不了一時三刻他就能想到這裏。”
張三知道李誌就是縣尉大老爺,他雖對吳先生所說的話半懂不懂,卻早已是十分佩服,因此也不再推脫,索性兩手交叉蹲下,托扶吳先生上去。
吳先生又回身拉了他一把,待張三勉強爬出蓋好木板,卻見吳先生已經在門外雨地裏脫得赤條條地正衝刷身子。張三有樣學樣,也隨便洗了洗,正要衝洗衣裳,吳先生笑著擺手止住他,接著便從東廁門旁牆上掛著的竹篾簸箕底下伸手摸出一包東西,打開看時,正是兩身幹衣裳和一卷子蒸籠墊的籠布。
“您……您早準備好的?”張三忽然覺得這人就是神仙,要不怎麽事事都能未卜先知呢?
吳先生一笑,“我不是神仙,隻是想得比旁人略微多些罷了。”
“不,您真是神仙!”張三再無疑惑。
“吳先生,您不怕他們突然殺回來?”兩人在茅房裏擦幹身子,一邊穿衣服張三一邊心有餘悸地問道。
吳先生用擦身子剩下的籠布扯開挽了頭發,搖頭道:“這家店和咱倆屬於意外,他們人手不夠,既要追我們,便最多隻在前院留下一兩個守衛而已,這店裏絕對再沒半個人了。”
“沒人?那住客呢,還有許掌櫃他們?”
吳先生看了他一眼,歎息道:“這些人既能隨意搜索客店,其他人自然是已經遇害了。”
“啊……”
“這些回頭再說,”吳先生沉思著道:“張三啊,如果有人要殺你,你會怎樣?”
“逃啊。”張三一愣,下意識地說道。
“逃不掉呢?”
“那就和他娘的幹了!”
“那如果是十個人要殺你呢?”
張三沉默,想了想答:“那我就想法子藏起來。”
“對!”吳先生點頭,“我們現在就是要藏起來。我再問你,如果是在你們客店,你藏到哪裏,連你們掌櫃都找不到?”
“這怕是……”張三這次思索更久,不住地自己搖頭否定。忽然,他眼睛一亮道:“有了!我就藏去茅廁坑裏,他絕對想不到的。”
“哈哈哈哈……”
吳先生大笑著瞧向眼前那欣喜於自己想法的單純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這次就聽你的,咱們便還藏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