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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客店

  登高遠望,將這個世界盡覽眼底,是和離在十歲那年頭一次生出的夢想。然而,他絕不會是第一個有過這種想法的人。尤其是能夠站在聖皇朝所在的祖洲天門山上,站在鐫刻著《謫仙》歌詞的巨石峰頂。


  此時若放眼看去,組成這天下的十個大洲便宛如畫中,甚至如能凝神靜聽,那麽羽族聚居的鳳麟洲似還不時會有清鳴之音響起,與那獸族占據的炎洲傳出的嗜血的嘶吼聲交織呼應。設是雨後天晴,又或者廣袤的四海波濤浮動之時,正對著長洲的方向,天空中還會像蜃景一般折射出上界不知哪座仙山海島上的樓閣亭苑,其景致蔚為壯觀。


  高竹國所處的東瀛洲,在聖皇朝所有的十個大洲當中麵積僅次於長洲,位居第二。這裏距祖洲天門山直線距離最遠,除了高竹國,尚有與其接壤、且同為九大國之一的比香國盤踞北方。


  比香國以製造術聞名於世,尤其是那享譽聖朝天下的匠作機構——天工閣,更是被傳得神乎其技。這天工閣中隨隨便便扔一樣東西出來世人都會視為珍寶,各國的王室也都不惜花費重金買來用以賞賜功臣。武將們都以獲賜天工閣的裝備為殊榮、公卿們把天工閣的車乘當做傳家之寶……據說長洲某個小國的公主出嫁時,僅僅隻是委婉地希望嫁妝裏麵能有一件天工閣產出的製式宮裝。


  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棲。正是因為有了天工閣這樣蜚聲海內的製造聖地,比香國也就得以吸引全天下慕名而來的能工巧匠,從而將他們盡數招攬,這就使得天工閣更加地名副其實。


  別的且不去說,提到十洲之上九個大國的都城,比香國的天香城經營得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在這一點上,即便是守著海藏、一向自詡富甲天下眼高於頂的長洲海聯邦國的四位海主都自愧弗如。


  時節已臨近溽暑,天氣也越發變得陰晴不定。通往天香城南門形似衛城的歸德縣剛過午時已被濃雲遮蔽了大半個縣城。


  這時在縣城東麵緊接官道的一處客店裏,打著赤膊正在場院上殺雞的店夥張三抬頭瞅一眼低低壓下來的烏雲,隨便用刀背抵著刮了刮手上的油膩血汙,順手將刀掇進浮滿雞毛的木桶裏,扯著嗓子喊道:“掌櫃的,剛拔毛,來不及侍弄了,您得知會前院一聲,這雞啊,晌午是吃不成嘍。”


  挨著官道的客店,全指行路人吃飯,幾乎一水兒都是前店後場的車馬大店。前頭是堂子客房,後麵則是排房圍起來的大院,預備著給下人車夫們住的通鋪和圈牲口的棚子。


  聽得張三呼喊,一名正在牲口棚前給貨物苫油布的矮短中年胖子啐口唾沫:“趁著還沒下,抬去屋裏拾掇就能累斷你手腳?今兒來吃飯的是哪位尊客你不省得?壞了買賣,仔細我把你一身骨頭全都熬成油去炸餅子。”


  張三衝著一團肉球似的掌櫃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收拾起家夥什兒,也不回屋,就近便要往堂子後門旁的小茅草棚裏搬。


  “不敢在那弄!”


  胖掌櫃跺著腳小跑過來喘氣道:“就你伶俐,這爐子上燒的是東山背下來的泉水,沾上丁點兒葷腥,一會沏出茶來就沒法子喝了,咱這位大老爺,嘴刁著呢。”


  張三無奈,隻得悶聲提了木桶再往後廚走,不防備經過小門時,差點被從堂子裏閃出的一人撞在身上。


  大熱天,張三不願在嗆人的夥房裏頭營生,正沒好氣尋思發作一通,可等他撂下水桶看清來人之後,瞧著那人訕訕的神情,隻歎口氣,無聲地又提起木桶,一言不發走了。


  他心裏自嘲:“都是寄人籬下的可憐人,何苦再與他為難。”


  “何掌櫃!”


  來人瞅了眼張三背影,轉過臉來已是帶著小心走進茅草棚,賠笑言道:“你看這都小半個時辰過去了,今兒怎麽不見夥計給我屋裏送飯?”


  何姓掌櫃不應聲,先斜眼兒上下打量起來。這人年紀約莫五十來歲,暑地裏還穿著件洗褪了色的大長褂,顯見冬夏以長就那麽一兩身衣裳。可論說身材模樣,此人倒是一點也不邋遢,皮膚雪白不說,腰板挺直,清瘦的臉上雖帶著討好的笑容,一雙眸子卻透著精神。乍一看,別人多半會以為他是個教書先生,隻是少了嚴苛和古板,多了一分親切。


  “噢,是吳先生啊。”何掌櫃又把目光移向絲絲噴氣的茶壺嘴,仿佛剛認出是誰,淡淡開口:“許是今兒個有貴客,夥計們都忙忘了吧。”


  “那……”吳先生隻一笑。有一等人,骨子裏天生帶著簡慢和刻薄,就那麽個欺軟怕硬嫌貧愛富的性情,他又怎會在意。


  “還請吳先生擔待下,這會子倒不開手,等伺候著大人們用上飯了,我再招呼人給您送去。”


  “不過吳先生,”何掌櫃接著又道:“您這房錢可是欠了快倆月了,按說出門在外都有個難處,這我也理解。催您緊了吧,顯見著我沒了人情味兒,可您要就這麽耗上個一年半載的,小店還怎麽開門迎客?”


  “何掌櫃,我……”


  何掌櫃抬手一擺,圈起兩個指頭打斷道:“三天,我再給您三天時間,要是您再還不出房錢——雖說我不能直巴巴攆您出門兒,可您也得替我想想,就先委屈您在這後院的大炕上將就下了,什麽時候清了賬,去留任便。”


  吳先生點點頭,“就按你的意思辦!”他回身走出兩步,又停下腳,轉頭看著茶壺道:“何掌櫃,我能不能也討這一碗茶吃?”


  何掌櫃略一皺眉,雖是不悅,卻也應允了。“嗯。”


  說話間大雨如注,前麵堂子二樓的隔間裏,有一名白麵微須的漢子正站在半開的窗戶跟前,任由潲起的雨水濺到臉上,似連身上的葛杉被打濕了都渾然不覺。


  屋中大桌上滿滿當當擺列了一桌的菜,卻是一筷未動。桌旁之人穿著官服,陰沉沉地盯著窗邊的身影,許久,他抽鼻子一笑,站起身道:“方大人考慮得如何了?”


  被叫著方大人的男子,單名一個進字,他是比香國駐防高竹邊境的南部軍團裏的一名隨軍主簿。最近在檢閱往來文書之時,方進無意中發現了一個驚天的陰謀,那就是一向與當今國君的大兒子往來甚密的南部軍團統帥趙剛,打算趁著此次換防的機會與都城中的內應裏應外合攻占王城,逼迫國君退位,將王位傳給大王子秦堅。


  雖然倉促之間無法知曉這個內應是誰,但方進以為很大可能會是秦堅的親娘舅,也即趙剛的本家族叔——都城三軍中的白衣軍統帥趙正國。


  方進隨後便意識到自己招惹來了天大的麻煩,因此他不敢與任何人商量,也不敢傳信告密,而是隻帶著兩名親隨,微服便裝星夜兼程地趕往國都,想要親自向國君奏報。


  縱使他一路上謹慎小心,連官設的驛站都不敢去住,可終還是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在這眾多不起眼的客店之中,在都城已然遙遙在望之時,被國都下轄的歸德縣縣尉堵在了此地。


  眼見方進一語不發,身穿武官常服的縣尉走近前來,徐徐言道:“方大人,論說如今的朝局,你雖久在外任,但也該心中有數才是,否則,也就沒有這私行回都的舉動了。我還是那句話,大王子天縱英才,其勢力更是遠在年幼的太子之上,生死榮辱全在你一念之間,你……可不要錯打了主意啊。”


  方進這時緩慢轉身,他臉上已濡滿雨水,隱約有些泛青。對於隻是縣尉的李誌竟敢這樣同自己講話,方進沒有絲毫意外,他深知歸德不同別處,李誌職級雖還不如一個縣令,但他卻兼有拱衛國都的重任,領的是武將薪俸,能調動防衛營。論其手中權力,實則遠在自己之上,甚至不亞於鎮守一方的大員。


  至於他口中所說朝局,方進自然知其所指。當今國君早早便已立嫡出的二殿下為太子,但大殿下年長太子十歲,又有外戚相助,生出別樣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李大人,”方進終於開口,他環抱著雙臂,似乎不勝其寒的樣子,“這件事從我看出端倪,便從未經手他人,更是沒對任何人提起過,我能問問,你們是如何得知的麽?”


  李誌淡淡一笑,重又坐回桌上,自己斟一杯酒卻沒有喝,而是反問方進:“這一點現在還重要麽?”隨後他給方進也倒上酒,接著道:“隻要方大人同意下職剛才的提議,從此實心為大殿下效力,那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說呢?”


  “確實不重要了。”方進歎一口氣。此刻他心中已有決斷,事情是怎樣泄露的,他不好奇,但話他不能不說。既然李誌是秦堅的人,那他就要把這件事斷在自己這裏,無論對方是否相信,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


  “李大人,”方進再開口時,神情已經像是換了個人。他目光晶瑩,款款言道:“明人不說暗話,你適才所說,無非是想把事情辦得更漂亮些兒。姓方的幾斤幾兩自己清楚,我沒有能被大殿下瞧上眼的地方,既然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那我就隻有一死。說吧,橫豎是個死,我配合你,這事兒再沒第二個人知道了,否則方某也不至於自行趕回……在下隻求一件事,願李大人和殿下,能放過我的家人。”


  李誌聞言,也當即斂起笑容,慢慢站立起身,緊盯著他。確如方進所想,上峰的指令,是從他那裏問出還有誰知道此事後,再一並除掉。可沒想到方進短短時間,竟能看得如此透徹,也難怪他能查到這件隱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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