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再見君已老
慕晚寧逼回眼裡的淚意,對邱賀再施一禮,凄凄然笑道:「小女叫慕晚寧,曾……受過先生教誨。」
邱賀笑道:「老朽知道你。你的畫,老朽看過了,小小年紀,天賦異稟。」聲音低啞溫和,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
慕晚寧心中頓時生出無限感慨:果然,即便他再老,骨子裡也依舊沒變,他一直都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先生。
他說,他看過她的畫了?是安家那幅畫嗎?
邱賀,他會看出什麼?前世,她的畫都是他教的……可重生之後,她的一切也都變了,即便是畫,也不似從前。
更何況,重生轉世,本就是怪談,誰會相信。
慕晚寧拚命掩飾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去看邱賀,只低著頭,沒有回話。
邱賀又笑了,笑的爽朗極了,「小姑娘真是不簡單!只是,老朽不記得何時曾見過你?」
慕晚寧苦笑搖頭:「是小女錯了,小女假借了先生之名……」
邱賀道:「倒也無妨,小姑娘的畫很好,不需要老朽教導……不過,以後還是不要了這樣了,老朽畢竟沒有指點過姑娘,還是不要徒背其名的好。」
慕晚寧點頭,低低應是。
邱賀笑容和藹,方才的語氣已經算是訓誡了,看這小姑娘這般小,竟能畫出那樣驚絕的美人圖,心裡微訝,確實覺得她是個奇才。便又鼓勵道:「姑娘不凡,望日後好好珍惜,不要辜負了此等天資。」
慕晚寧再次點頭應是,聲音暗啞,如鯁在喉。
邱賀有些奇怪,這孩子見了他,好似有些過於激動了。是有求於他還是真與他有何交集?可他分明記得沒見過這個小姑娘。
這些年仰慕他要拜他為師者,不知凡幾,他也習慣了這種場面。也許是他如今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也是有的。想到這裡不由看了眼在一旁服侍他的小童。
小童知道邱賀的意思,對他搖了搖頭,也是一臉迷惑。
邱賀又沉思片刻,他記得自己與慕氏也無往來,這個孩子或許只是單純覺得愧疚不安吧。其實這也沒什麼,他不是看重名望的人,這個孩子能畫出那樣的畫,只要願意,名聲自顯,並不需要假借他的聲名。
邱賀搖頭失笑:這也是個古怪的孩子。
慕晚寧沉默良久,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她快壓制不住心底翻湧的情緒了。她想念他,又擔憂他……當看到他這般衰老,身體也不算太好,她更加難過,恨不能上去抱住他,告訴他……
可她要忍,她不能如此,不能這般自私。
邱賀已經很老了,若是心情激蕩太過,她怕他承受不了。或者說,她不願意他承受。
邱賀笑容溫和指了指對面的座椅道:「小姑娘,坐下吧!」
慕晚寧低著頭不敢去看邱賀,聽了他的指示,往後踉蹌了一步跌到了方凳上,聲音哽咽道:「先生……你,真的不怪罪我嗎?」
邱賀笑的爽朗,指使小童為慕晚寧沏了杯茶,淡然道:「小姑娘自己心中有愧,老朽還有什麼可怪罪的?」
慕晚寧抿嘴,好似鬆了口氣。眼淚卻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自認掩飾的很好。雖然她知道邱賀一向大度,並不看重名望,卻還要裝作愧疚不安,任由眼淚落下。
她只能這樣裝下去,裝著不認識他,裝著對他愧疚,裝著痛哭流涕……
她還小,她可以裝。
她才十三歲,可邱賀已經七十二了……
他們不是從前的師友,而是如今的陌生人。
慕晚寧把滾燙的茶杯捧到手心裡,彷彿那溫度能化解她心底的悲涼。
邱賀有些擔憂的看著她,無奈嘆息道:「小姑娘有大才,只是年紀還小,不必過於自責啦!只要你心性純良,不誤入歧途,將來必有所成。只可惜老朽在長安待不了幾日了,要不收一個小徒弟也是好的。」
慕晚寧扯開嘴角,她覺得自己笑的很艱難,低著頭喃喃道:「多謝先生,小女再也不敢了。不能拜先生為師,確實很可惜!」
邱賀聞言笑意愈發溫和慈愛,輕咳一聲道:「是個好孩子,可惜老朽認識的晚了。」
慕晚寧心頭一顫,再無法開口,把熱茶湊到嘴邊,卻無法吞咽下去。只獃獃看著手裡的茶碗,看到茶水裡映出的面孔,恍恍惚惚,仿如隔世。
那不是她的面容,卻又是她的面容!
她不是蕭樂寧,但她也還是蕭樂寧!
「先生,我們該走了。」片刻的靜默后,小童恭敬道。
邱賀點頭,顫巍巍起身,安撫慕晚寧道:「小姑娘不要難過,你不用拜我為師,也會成就不凡。你已經很好了。老朽,也做不得你的師傅。」
見邱賀起身要走,慕晚寧從恍惚中驚醒,她忙起身叫住他:「先生!」
邱賀渾濁的眼睛里又生了幾分光彩,笑意溫和的問道:「還有事嗎?」
「先生!」慕晚寧眼淚落下,蘊著滿滿的不舍問道:「先生,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邱賀點頭,又搖頭:「隨緣吧!小姑娘。」
慕晚寧呆愣原地,看著他動作緩慢蹣跚的離去,心底的悲涼泛起,壓制不住。
她站在他面前,他卻不認識她!她和他相識了幾十年,從來沒有感覺離他這樣遠過。
他不認識她了,她也不能告訴他!
她想追出去,卻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根本動彈不得。
告訴他又有何用,徒增煩惱與憂愁。她沒為他做過什麼,反而會牽連他,害了他!
慕晚寧搖搖晃晃站立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四骨神情慌張,連忙上前扶住她。她抽手推開四骨,慘聲道:「我沒事,別跟著我!」然後往前踉蹌了幾步,朝他離去的背影追去。
茶樓門口,邱賀已經上了馬車,她追出來也只看到了那一抹清淡的背影……心瞬間被抽空。
此時,天上驚雷陣陣,陰雲密布,果然是要下雨了。
她瞬間失去了全部力氣,蹲坐在地上,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天邊光芒閃爍,雷聲再起,轟隆隆如巨龍在咆哮嘶吼。
隨著雨絲傾注而下,她徹底失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伴著嘶吼的雷鳴,大雨瓢潑,街道上人形匆匆,並未有人多看她一眼。
大雨肆無忌憚的沖刷在她身上,她抱緊自己,不管不顧的發泄中心中的憤懣不甘,痛苦迷惘。
茶樓門前,有一個暗色的人影走出,舉著一把黃油傘,輕輕走到了她身邊。
天青色的斗篷鋪天而下,從頭到腳把她罩在裡面,黃油傘舉過來,遮住了她頭頂的雨幕。
四骨從茶樓里衝出來,看到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慌之餘,只覺得心裡同樣的悲涼。那個被斗篷罩住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她卻只能遠遠站在看著,不敢走近。
燕沽舉著黃油傘擋在慕晚寧頭頂,他身上的衣袍已經濕透,卻渾然不覺,只把手中的傘柄握的更緊。
他沒想到今日還會遇到她,從她進入茶館,他就一直遠遠看著,她現在哭成這樣,是因為邱賀邱先生?
何至於,如此難過?究竟是遇到了什麼事?
燕沽站的筆直,他瞥到了慌忙跑出來的四骨,眉頭微蹙,卻還是沒有動。
四骨的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眼睛閉上,沒有上前打攪,暗自退到了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