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來
春末夏初，清晨，天微涼。
在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兩輛青布馬車緩緩前行，在零零散散去往長安的車行隊伍里，很不起眼。
慕晚寧拉開車窗帘子，威風拂過，帶來山野間的陣陣花香，沁人心脾。真是個讓人神清氣爽的好天氣。
這兩輛破舊的馬車吭哧吭哧地走了一個多月，終於邁入了長安地界。
「姑娘，快看，前面就是大慈恩寺。過了大慈恩寺，也就一兩個時辰，咱們就到長安城了。」隨行的宋婆子滿臉興奮驚呼著。
「這一路多虧了嬤嬤照拂，才會如此順遂。」慕晚寧也露出笑容，快到長安了。
「瞧瞧姑娘，這是說的哪的話，二夫人就是讓老奴來伺候姑娘的，可不得把姑娘伺候的熨熨帖帖的。」宋婆子笑的一臉諂媚。
馬車裡只坐了她們二人，慕晚寧是乾瘦的一小隻，而宋婆子，圓胖壯實，小小的馬車裡也因此變得十分狹窄。
「宋嬤嬤，前面那座山就是大慈恩寺所在嗎？」外頭趕車的丫鬟四骨揚聲問道。她雖是個年紀不大的丫頭，但聲氣很足，亮而有力。
「是啊，那就是大慈恩寺。姑娘不知道，這大慈恩寺是咱們長安最大的寺院。這是高宗皇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建的，為了追念生母明德皇后。哎呀，咱們高宗皇帝真是大孝子啊…」宋嬤嬤開始滔滔不絕。
「嬤嬤知道的真多。」慕晚寧嘴角含著笑，看到宋嬤嬤已經說得嘴上起了唾沫泡。「嬤嬤，我想去寺里上柱香。」
「啊？這，這可不行，咱們馬上就要到長安城了，二夫人肯定派了人來接姑娘，這行程可是耽誤不得的。姑娘想上香，日後有的是機會。」宋嬤嬤立刻搖頭表示不贊成。可馬車卻已經停下了。
「嬤嬤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回。」說著，慕西寧已經掀簾下車。原本駕車的四骨早已跳下了車，伸手扶住慕晚寧，將她穩穩的接到了地上。
宋嬤嬤還沒回過神，她們主僕二人已經沒入了過往的人群里。
「姑娘，姑娘，那山路來回可是要走上半日的，耽誤了行程可如何是好啊。」宋嬤嬤有些氣急敗壞，跳下馬車，急急的在後面喊到。
「主子，她肯定在罵你。」四骨緊跟著慕晚寧，兩人在人群里幾個穿梭就到了山腳下。
「主子你這麼隨心所欲的，哪個下人能受得了？」四骨調侃，隨著慕西寧的步伐鑽進了山上的密林里。「又是不走尋常路。」
「在我這兒，她可沒把自己當下人。」慕晚寧邊說邊蹬著地，腳尖一點就越出去一丈遠。「爬台階太慢了，人這麼多，看到了不好。」
「主子，樹這麼多，您慢點，小心撞到頭。」四骨老實的跟在後面，嘴卻不閑著。「主子，你不是也不信神佛嘛。幹嘛欺負那老嬤嬤，非得今天來上香。那老嬤嬤雖然討厭，但畢竟年紀大了，跟了咱們這一路，煩人歸煩人，可也確實辛苦啊。昨晚她就讓她那個小兒子回去送信了，今天肯定得有人來接咱們啊。這工夫耽誤的，要是來得是個脾氣不好的，那老嬤嬤指定要挨罵，多可憐啊。哈哈哈…」四骨喋喋不休，慕晚寧只當是耳邊刮過的風。
「閉嘴，到了！」慕西寧輕呵一聲。
還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山門已在眼前。
「話再那麼多，我就把你的嘴巴賣了。」慕晚寧瞪了四骨一眼，惱道。
「不敢了，不敢了。主子，您請。」比一般女子要高大很多的四骨，對著比她小一個頭肩削體瘦的慕晚寧低頭哈腰做出請的姿勢。
吵鬧間，兩人已經悄然回到了通向寺門的石階上。
坐落在山嵐深濃處的大慈恩寺，氣勢恢宏，莊嚴肅穆，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寺門大敞，煙香裊裊。
一切一如從前，熟悉的感覺。
山門近在咫尺，此刻的慕晚寧卻有幾分拘謹，不知該進還是不該進。近鄉情更怯嗎？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四骨，你身上殺伐氣太重了，在門口等我吧。」慕晚寧躊躇了一會兒小聲念道，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大步向寺門邁去。被甩下的四骨一個愣神，撇了她背影一眼，小聲道，「你殺伐氣比我還重呢，虧不虧心。」卻也沒有跟上去，只負手隱到陰影中。
雖是清晨時光，可進香拜佛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慕晚寧隨著人流，規規矩矩的進殿拜佛上香，天王殿大雄寶殿一一拜過。
最後，慕晚寧來到地藏殿。看著威嚴的地藏菩薩，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再一次虔誠跪拜，「信女樂寧，叩謝菩薩。」過往的記憶翻湧而至，叩跪在蒲團上的小小身影，良久也沒有抬起頭來。
她蕭樂寧馬上就要回到長安了。
「小姑娘，這一大清早便來上香，這般虔誠，菩薩定會保佑你的。」幾個挎著籃子結伴而行的婦人正在殿中，其中一個看她一路虔誠，又趴在地藏菩薩面前不肯起身，寬慰她道。
「是啊，謝謝大嬸。大嬸你這麼人美心善，菩薩也定會護佑你的。」慕晚寧抬起頭，輕輕用袖子拭去眼淚，回頭笑道。她長得瘦小，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看著只有十一二歲。
「這孩子，嘴真甜。」另一個婦人拍著先前寬慰她的那個婦人笑，幾個人說笑著邁出了地藏殿。
慕晚寧沒有起身，靜靜地看著神情悲憫的地藏菩薩。來時心中滋味萬千，這一路跪拜讓她忐忑的心漸漸安寧，原本的那些繁雜思緒漸漸融合，然後散去，最後只留下一抹笑，掛在她唇角。
二十六年了，她蕭樂寧，歸來了。
死而復生，彌足珍貴。
這一次，她一定會活的更好。
手撐著蒲團起身，腿有些麻了。這一個多月都在馬車上度過，身體也欠缺鍛煉。
慕晚寧揉了揉膝蓋，剛出殿門，預走下台階，一個穿著有些破爛的少年從她身邊擠過，手裡一道白光一閃而逝。她看得清楚，是這少年將手裡的東西揣到了懷裡。好像是塊玉，動作流暢迅捷，只是一個呼吸間的事。
慕晚寧抽了抽嘴角，竟有人敢在寺院里偷東西，藝高人膽大？竟沒有忌諱。
慕晚寧微轉身體伸手想扯住那少年，手擦過少年衣角，身後卻忽然有股力道推了她一把。她本就要邁下台階，倉促間無法回身，竟是要向台階下跌去。
重生以來，六年了，她功夫精進，可是好久沒吃過這樣的虧了。
這一摔，不知要被四骨那丫頭嘲笑多久。
腦子裡胡思亂想，身體向前傾倒，卻看到幾個少年恰好在台階下，方才她沒注意到。這下好了，看來是跌不到地上，倒要跌到陌生男子懷裡了。腳下使力，盡量調整身體，一隻腳別過另一隻腳，三級台階，她撲下來，還是撞到了其中一個少年的手臂，然後跌到了地上。
「哪來的小丫頭，沒長眼睛嗎？」慕晚寧趴在地上，聽見一聲吼。「真是晦氣！」
「哈哈，這小丫頭是想對五少爺投懷送抱啊！」另一個聲音笑道，便傳來另外幾個起鬨的聲音。
聒噪的少年們。慕晚寧正要起身，腳上傳來劇痛。腳崴了？今日她可要回慕府…
揉了揉腳，發現雖然疼但未傷到骨頭，還好。又要起身，卻看到一個少年的臉湊了過來。
「可還好，有沒有傷到？」清俊的面龐，溫柔的問詢聲，身上熏了好聞的香，還伸出白玉一般的手要扶她。
慕晚寧嘶了聲，沒有去碰那手臂，自己站了起來。「沒事沒事，小女子方才被拌了一下，對不住公子了。」說完連連作揖。
「哼，不長眼的東西！三哥，走了！」之前被撞到的少年又吼了一聲。剛剛要扶起她的少年問道「真沒事？能走嗎，小妹妹？你是住在這山下的？我讓人送你回去？」
「不用，沒有傷到，多謝公子。」慕晚寧微笑回應。說著還象徵性的走了幾步。她能感覺到，雖有點疼，但無大礙。
「那就好。小妹妹日後要多小心些。」說完抱手一禮，轉身隨那些吵嚷的少年一同走了。
慕晚寧看著這幾個華服少年的背影，權貴子弟還是功勛子弟？都不認識，她離開長安已經二十六年，確實不該認識這麼小的少年人。
慕晚寧環顧四周，剛剛那小賊已沒了蹤影，周圍也無可疑之人。剛剛是誰推了她？應該跟那小賊有關。算了，先回去。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向山門走去。
等慕晚寧走出了山門，四骨不知道從哪蹦了出來。「主子，這麼狼狽，跟人打架了？」一臉幸災樂禍的模樣。
「沒有，摔了一跤。」走下幾步台階，在轉角無人處閃身入了樹林中。「告訴你，讓你高興高興。快走吧，不早了。」
「主子，摔跤，不是打架？哈哈，你這麼笨，你也有這種時候…哈哈，笑死我了！」四骨邊走邊笑，差點上不來氣。
「方才在寺里遇到個小賊。」慕晚寧沉聲道。
「哈？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不是。」四骨咬到了舌頭，「主子，你身無長物的，那小賊只怕要敗興而歸了！該不會就是那小賊讓您的貴體摔到地上了吧！」
「好好說話！嗯，怪怪的，回去有機會要查一查，應該是個慣手。」
「遵命！」四骨應道。
又是一盞茶的工夫，二人重新回到了山腳下，慕晚寧身上已看不出狼狽之相了。
「宋嬤嬤，啟程吧！」慕晚寧撩開車簾，裡頭正閉目養神的宋婆子嚇了一跳。
「啊，姑娘，嚇死我了。姑娘，你回來了啊，這麼快，沒上山？」宋婆子驚醒，看看車窗外面，好像也沒多大會兒。
「嗯，沒上去，嬤嬤說的對，山路太遠，人又多，還是不去了，就在山腳下看了看。還是該聽嬤嬤的話。」慕晚寧坐回車裡，馬車也慢慢回到了官道上，繼續向長安出行進。
「是啊，是啊，姑娘是不是累著了，姑娘身子弱，可不要再這般任意妄為了…」嘮嘮叨叨，語帶訓斥。
「是，下回聽嬤嬤的」她應道，緩緩閉上了眼睛。長安，馬上就要到了。本來上山還想抽只簽的，算了。
宋嬤嬤看她一副累極了的模樣，也沒再說什麼，眼鏡溜溜轉，應該是在心裡開始盤算回慕家的事了。
慕晚寧也在心裡回憶起慕家。她重生至今已有六年，原本那個慕晚寧死在了七歲時的逃亡路上。她接管了這具身體，成了新的慕晚寧。也是七歲那年，師傅選中了她，收她為徒。
慕晚寧三歲時，阿爹被調到與南詔國接壤的邊陲小城臨安就任九品縣丞。她隨著阿爹阿娘離開長安。阿娘在長安時身體就不好，到了臨安安頓下，只過熬了數月就過世了。她阿爹懦弱無能，在臨安數年都未有升遷，還處處被排擠陷害。
她有一位比她大十歲的親姐姐慕思容，留在了慕家，十九歲入宮，如今是皇帝最寵愛的貴妃。
這次她能回長安，也是托她那位貴妃姐姐的福。
長安城裡的慕家跟著慕貴妃一步登天。只是她和阿爹還是在臨安，因為她的親姐姐不喜他們。
慕家老太爺有四子，老大老二為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她阿爹老三和老四分別為兩位姨娘所出。老夫人最恨庶子庶女，阿爹的生母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在慕家如履薄冰的長大。
老四命好一些，是老夫人為了穩固地位，讓陪房丫鬟生的。那陪房很懂事，生完孩子就交給了老夫人，讓老夫人把她發賣了。
慕老太爺是個愛美人的，通房美妾一大堆，可孩子只有四子二女，可見老夫人手段。
大老爺也是個愛美人的，如今五十多了，兩個孫子都能滿地跑了，可房裡新人就沒斷過。大夫人是秦氏女，秦氏是晉陽的書香大家，秦氏女也多才華橫溢恃才傲物。秦夫人眼裡容不得沙子，剛嫁過來那幾年，二人時常爭吵，鬧得雞飛狗跳。所以這位秦大夫人與大老爺一向不和，夫妻感情幾乎沒有。大老爺如今已有三子四女，其中一子為秦氏所出。
二老爺性子跟大老爺差不多，他媳婦是邵陽孫氏。邵陽孫氏也是名門大家，只是孫二夫人並非嫡系，出身有限，所以他對二老爺多是放任。孫氏圓滑，極會討好老夫人。如今慕府里管家的就是這位孫二夫人。也是她派了這宋婆子來接她回長安，看上去很是周到。二老爺有二子五女，其中有二子二女是孫氏所出。
至於四房，老夫人給這個不是親生的小兒子娶的是長安方家的庶女。方氏性子柔婉，夫妻二人感情不錯，四老爺雖也有幾個妾室但多不上心，膝下只有方氏為他生了一子一女。
慕晚寧的阿娘是河西一位富商的獨養女兒。嫁給阿爹時，十里紅妝。不過看她如今過得這般拮据，十里紅妝早已經與她沒一點干係了。
慕家原也是前朝的貴族，族中昌盛，只是族中沒有出息的子弟，這幾十年已經沒落的不成樣子。幸得如今有貴妃在，慕家如今一日日水漲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