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父王的兵馬都在北境,又要兼顧國境兵防,能夠調動的,大約不到十萬。”司賢繼續先前的話題,“這十萬中,大部分是要駐在晉綏以守王都。能調來洛河的兵力不過三萬。並且需時甚久。”
鄺毓便明白了他言語背後的另一信息。
“晉綏巡防記錄從幾時開始有過改動?”他問得直截了當。
“我走時,大哥正查到安和十四年。大約是十年之前。”
十年。
鄺毓擰了眉頭。
“私兵至少滲入晉綏軍十年有餘啊。”他扣了兩下桌案,不用說,兩人都心知肚明事態有多嚴峻。
洛河能有一個陸濤,就能有第二個,第三個。十多年間,不知是誰織起了一張暗網,在穀悍各處埋下星星之火的種子,一昔點燃,便可成燎原之勢。
“傅丞相還有些門生和交好的朝臣,父王和司洛正在查實。但問題是——”
“王上等不及了。”鄺毓順著他的話,言明。
司賢再次點頭。“洛河這十萬士兵,也不可盡信。這一次,是我們太後知後覺了。”
“若是怕洛河失守,我可以協助將穀悍王送回王都。”鄺毓提議。
“難。”司賢搖頭,“火燒到洛河的時候會有多旺還說不準。但晉綏一定是災之重心。”
他所說的災,是內亂之禍。
“還是先把人留在洛河吧。”畢竟山城難攻,還有他和霖國的戰將在此。對於鄺毓在霖國的戰功,他是認可的。
“那麽布防和輪值還要稍作調整。”果然,鄺毓已在腦中規劃好守內的安排,他思忖片刻,抬頭對上靜候他回音的司賢,“城衛也要更改。”
“好。”司賢頷首,“張啟明或可信賴。但由他主事較引人耳目,容易打草驚蛇。虎門隊的隊長是禦前二品,論官階,你夠資格了。我會向張啟明打點一二,你盡管逐步更防,由他在人前障眼,方便你行事。”
說完,司賢起身,抬臂擴了擴胸,“走,去牢裏轉轉吧。”
“我不去了。”鄺毓起來整了整衣襟,“瓏兒該醒了。”
司賢睨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行。我審人時也不喜歡有旁的人在。”
這清風朗月的兩人,出了蓋著雪的茅屋便分道揚鑣。
洛河大獄濕冷的很,尤其是冬季。牢裏炭火光供著獄卒取暖了,越往裏走,便越是刺骨。不知道每年在獄裏凍死病死的人有多少。
總之見怪不怪了。
陸濤在最深處的那一間單人牢房裏。
司賢屏退了下人徑自往裏走,邊上的典獄長似有什麽話要說,他一抬手讓人噤聲,對方便將話頭吞回肚裏,候在原地由他自己前行。
幽長的走廊兩邊是蜷縮在被子裏禦寒的囚犯。他們在冬夜裏被寒氣浸潤得無法入眠,都在被中打著哆嗦,就見司賢的身影從眼前飄過。
那些人自然不認識野郎官的模樣。隻是見這人在窗隙朦朧的月影下無聲走過,他玄色的貂毛鬥篷下,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眸色清亮,瞧起來不像是提審人犯的,倒像是去前邊遊玩的。
有些,隱隱按捺的興致勃勃。
有人好奇,幹脆衝到自己的牢房門口來瞧,言語粗鄙地和他打著所謂的招呼。
鬥篷下的青年聞聲,步履放緩卻未就此停下,他垂目低了眼睫,用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幾個魯莽的漢子。
原本起著哄的牢裏霎時靜了下來。
那幾個衝在前頭的犯人僵立在原地,不自覺吞了口口水。
那不是因著驚訝或意想不到而出神發愣。
更像是獵物見到天敵時的原始反應。
那人明明是一張溫和帶笑的臉。怎麽眼神這般懾人。
像霧中的冰刃,帶著殘忍和尖銳,不知會從什麽方向朝自己射來。
有幾個率先清醒過來的,皆下意識抬手捂了眼珠子,識相地匆匆往自己牢房深處退去。
司賢抬眼,卻是歪了歪腦袋,聳了聳肩,仍舊自在地往裏而去。
仿如無事發生。
可越往裏走,越暖。他解下了鬥篷掛在臂上。
然後,他便來到了盡頭。
那裏燈火通明,炭火殷實,暖如冬陽。
他謹慎止步,朝那牢房去望。
牢門大開。油燈之下,燭火映著一地拖長的影子。他在那影裏見到了一個車軲轆的輪廓,抬頭去看,門前背對自己正停著一輛輪椅。輪椅的左側扶手上,垂著一隻宛如枯槁的手。陸濤人在牢外,正俯身在那輪椅右邊,向椅主人耳語些什麽。近旁,立著一位眼熟的侍衛。
這不是守在翠巒殿門口的侍衛麽?
司賢眼皮一跳,就看見陸濤直起了身子,那姓蘇的侍衛要去推輪椅,車轍轉動的咯噔聲一下入耳,他想轉身離開已經來不及了。隻得別過眼去,隻瞧著踏在腳板上的那一雙秀金厚靴,和垂在衣擺處的兔毛毯子。
司賢隻覺得自己心跳很快。悶聲抨擊著自己的胸腔。
“二哥。”
他聞聲一個激靈抬頭,見著她正麵的時候,眼眶一下就紅了。
“你怎麽……”他顫著聲,不敢上前,生怕行走時步下帶起的風塵都會傷害到她。
司賢想過很多次,她究竟糟了怎樣的罪,眼下近況如何。白日裏鄺毓不是還說她能下地了麽?怎麽……卻是這般脆弱……
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眼前那雙慘瘦的手,這一對凹陷黯淡的眼眸子,和毫無生氣的一張極虛的臉,同原本那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的妹妹聯想在一起的。
他本是鎖著眉,又覺得不妥,硬是讓自己鬆了眉頭,不動聲色地吐納一息,才溫言問道,“聽說你在歇息,怎麽跑這兒來了?”
薑玲瓏也不說話,緩緩眨了眨眼睛,嘴角牽起了笑,朝他慢慢伸出雙手——司賢一個箭步過去將她輕輕扣在懷裏。
“二哥。”她抱住司賢,徐徐地輕拍他的背脊,在他耳邊低聲安慰,“你別怕啊。”
司賢覺得自己抱住的不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是一具熏著香的骨架。
“我會好的。”她又輕聲說。
司賢這才回過神來,重重點頭,將她再擺回椅裏坐好,又拿兔毛毯子往她身上蓋了蓋。
再起身時,他已恢複常色,向邊上的侍衛詢問,“這是怎麽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