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這孩子才六歲。
別人家的娃娃還在外麵騎竹馬的時候,他已經熟讀施政綱略,跟著司秦學習如何殺伐果斷了。
事到如今,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母後從前對他的疼愛,是出於先王對良妃的疼惜,是出於對自身勢力的維護。先王本就對司崢憐惜歡喜得不得了,又因為良妃早逝,第一時間就立詔封司崢為太子。對她這個王後而言,太子與其落入其他妃位手上將來威脅到她的太後地位,還不如養在自己手裏,方便把控,也正好討先王歡心。
司崢心裏清清楚楚。
卻仍舊恨不起來。
那些為他掖的被角,喂他喝的湯,對他慈愛的笑容,全都是母後做的戲,都是假的嗎?
可他又切切實實地心痛。
這揪著心的感覺,教人窒息。
能原諒嗎?
他又不能。
這所有一切顯而易見的惡意,他都不能原諒。
“我母妃。”他稚嫩的聲音輕輕傳了過來,鑽入小芸耳裏,揪得她心中一酸,榻上那個虛弱的孩子輕聲問她,“我母妃走時,見到過我了嗎?”
小芸一怔,沒料到他會有此問,末了,點了點頭。
“你走吧。”
除此之外,司崢想不到再說其他。雲錦來向自己叩頭來和自己道歉,和自己卻做不出任何表示。
小小的穀悍王根本就不想原諒。
人命能用磕頭來抵嗎?
他說不出口算了,也說不出口要怎樣罰她。
一個被剪了舌,關了好多年的母親,他又罰不下手。
沒有雲錦,也會有別的東錦西錦,母妃一樣難逃厄運。
“陸夫人你走吧。王上會好好斟酌對你和陸都尉的處罰。”薑玲瓏把司崢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你既能悔過,應當知道,這並非是一樁能輕易放下和原諒的罪行。”
她這麽一說,床上的小葡萄撲棱著眼睫望她,而跪地的小芸聽了反倒踏實了些,重重點點,又給司崢磕了幾個頭,才行禮起身,退了出去。
“玉兔姐姐,”司崢這才意識到,他一直以來就喊她姐姐,原本是因為不知姓名而起的諢號,卻不知不覺一直沒改口,喊得越來越親切了。司崢傷口尚且痛著,坐不了許久就得躺下,他原本是想讓薑玲瓏幫忙自己睡下,可話到嘴邊卻突然轉了調哼唧了一聲,他立刻緊抿雙唇,掛了相,朝她伸出一雙手臂,眼裏的金豆子在拚命打轉,但就是不肯流下來。
“沒事了,沒事了。”薑玲瓏大著肚子行動比往日遲緩很多,大步去到司崢床邊時有因著他的傷口沒法用力抱他,便扶他睡下,將他的小手藏進自己掌中,輕輕地拍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也沒關係。伏魔軍會討論出一個結果,到時你再定奪。”說完薑玲瓏才又問他,“你還要下詔嗎?我讓橙月去準備。”
那床上的可憐孩子往杯子鑽了鑽,偷偷拿被角抹了抹眼淚還以為別被發現。等他一雙紅眼睛再露出來,薑玲瓏正耐心地候著他回答呢。
司崢點了點腦袋,“要。要行賞。”
鄺毓這幾日也忙得沒有時間來見見薑玲瓏,數千名伏魔軍的資料他要一一核實,陸濤進了天牢,他手中的兵盡數都由他暫管。張啟明也時不時來找他麻煩。
字麵意義上那種麻煩。
那日張啟明帶著兵一路上山往無事宮趕,他集結人馬花了些時間,等到達翠巒殿外時,裏麵已經差不多到了收場的時候。他就見著這個射聲校尉帶著一對母子模樣的人在和陸都尉對質。
哦,陸濤果然有詐。
他原本連宮牆外麵的門都沒進,裏麵被伏魔軍和一順溜到底的洛河士兵塞得水泄不通,隻見那些倒下的士兵身上有箭傷,大多傷在胳膊或小腿,有些不湊巧的就是插在了腚上,明明都並非重傷,怎麽這些人都倒地不起了呢?他就近拖了個人來,才發現,這家話是插著箭睡著了。
廣場上,陸濤開始坦白。
如此精彩真相大白的時候,這些人竟然一個個都睡著了!
他當即反應過來是射聲營幹的好事。
這不,這些日子一有空就盯著鄺毓,問他討要這種可以塗在兵刃上的蒙汗藥,順便與他吵鬧兩句,責怪他偷偷出城救人,還騙大夥兒是感染風寒,在帳裏歇著。更主要的是,鄺校尉可是和他的偶像野郎官打了一場漂亮的配合。張啟明心裏吃味,老覺得如果不是鄺毓,那日就應該是自己威風凜凜地站在野郎官身邊,帶著一對母子上前作證了。
為何野郎官這麽信賴鄺校尉呢。難道就因為他從前是三公子麾下先鋒,所以兩人跟熱絡一些?
他追著鄺毓問東問西,將一個穩重的將領逼得哭笑不得。
“他不是信我才由我去的。”鄺毓將鹵肉和一大碗酒推去張啟明跟前,“正是因為信不過我,才讓我出城辦事。”為了讓張啟明喝酒,他自己先飲一口,“不然,在翠巒殿伏擊陸濤的,本該是我。”
司賢早前洞悉了薑玲瓏燕窩盅的古怪,知道他們倆通過燕窩盅傳遞信息,便親自去找了鄺毓。
兩人之間雖有隔閡,但平亂護主的目標卻是一致。司賢見識過鄺毓身手,與他合作,且不說勝算,至少贏得會漂亮些。薑玲瓏定不希望是嚴刑拷打而來的供詞。她要所有人見證王族罪證,要在大夥兒麵前拆太後和丞相的台。鄺毓在晉綏屬於生臉,有了他才能實現。
他堂堂野郎官,本可以先斬後奏,處理得幹幹淨淨,卻為了玲瓏不怕麻煩,甚至願意和瞧不上眼的前妹夫通力協作。
“你可別太喜歡瓏兒了。”
鄺毓走時,意味深長地這麽對他說。
司賢便一直堵著一口氣。
他在這件事上確實理虧。那日陸濤向瓏兒揮刀,旁人不知,他卻心裏清楚,他手上的勁,是衝著捏碎陸濤脖子去的。如果不是瓏兒也在場的話。他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對自己有些莫名的厭惡,對薑玲瓏有些難言的心虛。原本王上醒了他也該去瞧瞧,可想到他妹妹也在殿裏,生怕對上她那雙會說話的眸子,心虛著遲遲不敢過去。
連鄺毓都能看出端倪出言提醒。
他怕自己到頭來勝不了理智。
“二哥!”
他心一驚,緩緩回頭,已是尋常溫潤親和的模樣。
“你這麽晚不睡,跑這來作甚。”
“你不來找我,我隻能來找你了呀。”她身披月光,皎潔出塵,“想和你商量伏魔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