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立冬之後,初雪遲遲未落。天倒是涼了許多。攝政王府給王上和韶華郡主送去了新的貂衣,綿柔軟乎,剛好禦寒。一同從晉綏送來的,還有越來越頻繁的懿詔。


  王上拒不回宮,卻幾乎沒有什麽人能日常在無事宮裏見到他。聽說水土不服發了舊疾,一直在翠巒殿裏歇著。


  哪個水土不服能不服三月之久?


  不僅陸濤,城中百姓也開始懷疑起這郡主的居心來。


  妄議城主可不是什麽小事,所以人群也隻敢竊竊私語,偷偷觀望著動向。


  晉綏宮中做足了戲,既然洛河回報王上水土不服需調養些日子再行閱兵才能回都,她這次便把宮裏最好的那三名禦醫給調了過去。


  其中之一,自然是太後的人。


  三人叩開無事宮大門的時候,又順便給帶去了一封新的詔令。


  這回不是給司崢的,而是給薑玲瓏本人的了。


  內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要郡主妥善安排攜王上回宮。隻是期限定得很急,在三日之內。


  巧了,三日之後正是司崢搏命的日子。


  她恭敬地接旨,又和善地讓人收拾了離寢宮最遠的青巾殿給三位禦醫暫時客居稍事休整,然後明目張膽地對詔令置若罔聞。


  而禦醫們,也莫要想著進翠巒殿的門。


  這等同於軟禁的“稍事休息”自然將三位禦醫逼得進退無門,一時激憤。


  三日後的清晨,薑玲瓏和司崢說笑著準備術前檢查,她怕孩子害怕,故意拿話逗他。司崢因著術前禁食,一早就喊餓,肚子咕咕叫著抗議。


  “你睡一覺起來,就能像往常一樣是好吃的啦。”她把那隻小玉兔放去司崢枕邊,正好禾悠然同長柳過來了。


  他們需要長柳在邊上幫忙,彌補薑玲瓏配合禾悠然時可能出現的忽略,要她隻專心做一件是,就是那沙漏計時在邊上把著小葡萄心率,無論周圍發生何事,她隻需專注於此。


  橙月見不了這些血淋淋的場麵,被調去在外候著,原地待命。


  禾悠然準備的檔口,她已經在給司崢推針了。


  很快麻醉起了藥效,他沉沉睡去,而禾悠然也恰好準備妥當。


  長柳跪在床榻的另一邊,探著司崢心脈。


  “疾緩未變。”她朝那兩個用皂角和硫磺洗了自己半條胳膊,此刻在燒刀的人匯報,“眼下是七十五次。”說完她重置沙漏,又開始數著新一輪。


  即使是知道穀悍王並非禾悠然開刀剖腹救治的第一人,但當長柳親眼見到一把小小的刀具劃開幼子肌膚,又一層一層往下探刀而去的場麵時,仍舊心驚地傻在原地。


  “長柳,計數。”薑玲瓏一邊給禾悠然遞刀,一邊提醒。她的聲音非常理智,甚至沒有溫度,冷靜得可怕。可額頭卻滋起了汗。


  “啊,是,對不起。”長柳別過頭去避免視線再與這過於現實的開膛破肚滿手血汙碰上,卻不想司崢創口的血液已經淌了下來,浸濕床褥,漫道了她跪坐的膝上。


  禾悠然額頭對的汗珠比薑玲瓏更密。在活人身上和在死人身上開刀,果然還是有所不同。溫暖的血液給了他人命在手的壓力,跳動的筋脈又為他的腹中探索增添了難度。


  好在古時已有拿蘆葦杆子換血的先例,司崢頭頂吊著牛皮血袋,薑玲瓏時不時伸手去捏,確認裏麵的餘量。這樣的血袋有七個,已是能造的極限了。司崢為此在術前一周沒少吃過苦。


  禾悠然操刀的手非常之穩,提刀之時,薑玲瓏立刻便將創口撐大,兩人同時看見了在跳動著胃袋。


  他此刻才體會到“肌肉記憶”的好處。心慌卻手穩,莫手熟爾。


  “報——”殿外響起張啟明的聲音,聽音色便知情況緊急。他火急火燎避開橙月,推門而入,“晉綏來了支伏魔軍,已經兵臨城下——”卻被眼前的景象所懾得吞了後話。


  三日時間根本不可能集結大軍。一看便知是蓄勢待發依舊,等待今日時機成熟。


  “是要伏我這隻魔?”薑玲瓏視線片刻不離禾悠然和司崢,背對張啟明,也無法多加解釋眼前這實實在在的魔幻場麵。


  張啟明確實倒吸一口涼氣。尤其是當他看清床榻血泊之中躺著的是穀悍王之後。


  “你們在幹什麽。”他楞聲。


  “救人。”薑玲瓏言簡意賅。


  拿刀剖肚子救人?為什麽不讓禦醫來?非要弄得這樣場麵血腥,像個小型屠宰場嗎?

  “有事快報。”薑玲瓏冷聲,注意力從沒一刻轉移。


  “宮中來了旨,說郡主為臣不尊不敬,以下犯上,謀逆作亂,特遣伏魔軍來降了……您。”


  “兵臨城下到什麽地步了?來了多少人?”


  “約摸三千人,已過洛河,等著洛河軍開門。”


  才三千人?也對,誅殺她這個妖女,應該是民心所向。遠在晉綏的那些王公大臣定是這麽以為。能在司秦眼皮子底下湊出三千兵馬,也是本事。


  “悠然,這裏。”從她的角度,正好看見那枚消化不了也吸收不小,長在腹中的人造腫瘤。她遞上鑷子和小型刮刀。


  殿裏三個在宰人的人,沒有一個對軍情急報有反應,尤其那個禾悠然大夫,甚至生出了一派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取腹中物的境界。


  “張啟明。”薑玲瓏背對他令道,“那三千士兵也是穀悍百姓,不可殺傷,你想辦法拖延警示,原則是不可打開城門。不可引民亂。”她說完頓了頓,“我還需要至少一個時辰。”


  張啟明先是一怔,一瞬過後卻目光一驟,行軍禮,回了句“得令”便退了出去。


  滿城風雨他且當道聽途說,如今親眼所見,卻絲毫不加懷疑。他一邊往城樓趕,一邊拍自己腦袋,真是不知道怎麽了,翠巒殿裏這樣的場麵見了,還能服從號令,會不會自己真的被妖女給治住了?他行兵打仗多憑直覺,腦袋確實沒有別人靈光。那一刻不知怎麽,他偏偏覺得薑玲瓏是對的,接令之後心裏竟踏實不少。


  主子要一個時辰不被打擾來救人命。


  他這個守城校尉豈有不從之理。


  張啟明不再細想,雙股一夾,快馬加鞭,絕塵而出。到達南門時,卻見伏魔軍已經列陣入城,往山頂無事宮上衝。


  “沒我號令,誰開的城門!”他氣急大吼。


  “我開的。”身後人不緊不慢,語氣冷淡,直言不諱。


  張啟明怒目回頭,卻見陸濤在伏魔軍匆忙的行軍步聲中音色清晰,麵帶淺笑,眸中藏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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