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城南門下,停著一駕車輦,車輦後還拖著一台棺槨。薑玲瓏盛裝打扮立於車前,她穿得是一襲絳紅禮裝,其上金絲扣織,在陽光下仿如身披金邊牡丹,雍容華貴。


  她邊上有儂語和唐慕楓護著。


  午時剛到,城樓上有繩結晃動,隻見一草席包裹被徐徐吊起。儂語二話不說,憑他的輕功,瞬時到了樓頂,抽出懷裏小刀,斬斷繩索,底下唐慕楓已經候著,接了草席就往薑玲瓏身邊回。兩人配合默契,一氣嗬成,知道薑玲瓏蹲下接過那草席由其靠在懷裏,樓上衛兵才反應過來,跑去敲了樓鍾,大喊有人搶屍。


  樓上,蔡長安探出腦袋,讓衛軍遲些下樓,自個兒在樓上往樓下,企圖看個明白。


  樓下,薑玲瓏解了草席,露出裏麵穿著湛藍禮裝的屍體。那屍體定是一直拿王宮禦膳房裏的冰桶泡著,目前尚未腐爛,且透著股細微的寒氣,濕軟帶著異味。


  她根本不在意這些,手中一件件拆著這具麵目全非屍首的衣服,像拆禮物一般小心翼翼。拆到了褻衣,她纖指一頓。


  褻衣是他常穿的那件。


  可惜屍首被炸斷了雙腿,觸了軀幹和模糊的頭顱外,左腿膝蓋以下全沒了,右腿也少了半截小腿。左臂殘缺,右臂也缺了下邊一半,她接著去解,這襤褸的衣物中還藏著身側大麵積的炸傷,皮開肉綻,這般模樣,一看就死狀慘烈。


  她一直提著氣,邊上儂語和唐慕楓不忍靠近,同時在她周圍護著,抵著樓上正在集結的衛軍。


  原本該是放入棺槨,回去再驗,可真的人在手上,她又怎麽能就這樣不看一眼,將屍首直接入棺呢。


  她手指在空中滯了片刻,便繼續脫了屍體衣物,查看尚能辨認的軀幹。


  這具身體結實,孔武有力,她見過那麽多次鄺毓的身子,很清楚除了那些梁王刺傷的部位外,其他大小各處的傷痕。有一些甚至她還曾纏著鄺毓將其中出處原委,悉數告訴自己。彼時是當做武俠片來聽著的,如今這一道道印記,卻成了她確認真身的方法。


  “夫人,”儂語見樓上衛軍已經集結完畢,趕忙問薑玲瓏情況如何,“是主子嗎?”卻見她一聲不吭,垂目看不清神情,但將屍首翻了個身。


  絲毫不差。


  那些傷痕竟然絲毫不差。


  薑玲瓏隻覺得胸中窒息,腦中嗡嗡作響,根本聽不見儂語喊她。


  怎麽可能呢?!


  她心中焦急,不應該是一具假屍,她能親自打了梁王的臉麽?

  她腦中混亂,卻忽然想起鄺毓曾在對陣穀悍之時,右臂曾因著護她而被人割破,傷口淺小,因此也該沒人注意。


  儂語擺出功架,又去偏頭想要催促,就看見薑玲瓏雙手發顫地將屍首衣物褪到腰線之下,掰著身子去看他胳膊,低頭不顯神色,可一雙手卻幾乎將指甲都掐進了屍身肉裏。


  猛然,她抬頭,與儂語四目相接。


  她滿眼猩紅,卻咬緊牙關不讓眼淚落下,整個人將屍首緊緊擁在懷裏,不知是因為忍耐還是憤怒,在微微發抖。她動了動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而儂語卻看懂了。


  梁。雁。染。


  她牙咬切齒地說著梁王名諱。


  不用多說,儂語和唐慕楓都看明白了。


  他們的主子。沒了。


  胸中悲慟霎時化為恨意,兩人抽刀向前,作勢要同衛軍奮戰,魚死網破。


  “等一下。”薑玲瓏嗓子裏還帶著哭腔,努力平穩聲線,喊停了兩人。她抬頭朝天,使勁逼退了眼淚,朝樓上鬼祟的蔡長安喊道,“蔡公公,鄺毓早前以七出之條休了本宮,今日他雖身亡,可本宮還沒咽下如此羞辱之氣。望您同梁王回稟,希望梁王能行個方便,將這屍首交由本宮處置。”她說著起身,儂語和唐慕楓順勢接過屍首,示意他們抬去車輦之中,給棺槨加蓋暫且不用,又朝蔡長安正色,“今日你允與不允,我都要將屍身帶走。若梁王執意不肯,不惜與穀悍為敵,就請他親自到我府上,當日如何血洗遣雲山莊的,本宮不怕他再來這一遭。”說完轉身,看都不看蔡長安一眼,便由儂語相扶,回了車輦。


  隻一行三人,枉加一尊棺槨,便氣勢淩人地在城衛軍的注視下回程了。


  蔡長安確實阻了衛軍。嘴上說著讓其待命,自己先回宮,看王上旨意。心裏卻知道,王上將這屍首盡力保存,就是為了借薑玲瓏之手,確認真偽。多疑如他,就算是自己親眼確認,也總沒有一個與鄺毓同床共枕的人來的可靠。


  綾羅賬內,梁雁染聽完蔡長安描述,隻伸出一隻手,擺了擺。算是知情了。帳外人看不清帳內,隻有蔡長安得以近身伺候。之見他俯身將耳朵湊近梁雁染嘴邊,不時點頭,複又行禮應道,“小的明白。王上放心。”


  薑玲瓏不是光嘴上說說,那三處地方換了匾額後,現在已然成了玲瓏郡主府。往深裏說,是司家的地盤。之前她自知梁王手段,放出書信向她三位兄長求援必遭攔截。索性也不寄書函了,就想先確認了屍首再說。便拖到了今日。


  橙月心裏焦躁,也是坐立不安,一直在府門徘徊,等著外麵車馬動靜。這不,果然等到了人回來。


  三個人,一個不少。


  她剛剛一塊石頭落了地,又見自家主子神色異常,雙目空洞,步若遊魂,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和主子身後唐首領對了對眼神,便去扶她。


  “主子您回來……啦。”她望著薑玲瓏,聲音不自主地漸輕。


  府裏上下雖心裏也攜著一絲期望,但都知道梁王所認那基本是不離十了。眼下看唐慕楓神色,也算不上多失望,不過是早晚要麵對的事。可薑玲瓏不同。她是打心眼裏不信鄺毓罹難,才會要去確認屍首,甚至穿了紅衣,要給梁王人馬難堪。


  “給鄺毓治喪吧。”她剛進府門就脫了絳紅外衣,橙月心疼,趕忙拾起來收好。


  回程唐慕楓在外麵駕車,儂語在裏麵同乘護著薑玲瓏。她一路無語,隻是死死抱著那具發了味的屍體。直至到了府門口,才撒手讓他們兩人給屍首入棺。


  而他二人又豈會心中不恨呢。


  錚錚男子,卻均是含淚將鄺毓屍首安置入棺,在棺前看了好一會兒,才合上棺蓋。


  薑玲瓏已經自顧自地往府裏院內走了很遠。


  橙月扶著她。聽著她口中喃喃,心下發痛。


  “我再沒什麽不能失去的了。”她眸中無光,搭在橙月臂上的手緊緊一掐,指甲陷進橙月肉裏,她失聲硬是忍下呼痛,去瞧薑玲瓏想要安慰幾句,話未開口,卻被她麵中神色嚇著了,甚至不覺得臂中疼痛。


  “梁王必死。”她輕聲自語。像瘋了身心,又像被汙物附體,縱使話音很輕,卻麵色可怖。


  “梁王必死。”她又重複一句。站停了步子。橙月去看,隻見她眸中空洞依舊,分明麵無表情,卻是淚流滿麵。


  薑玲瓏抓著橙月的手又緊了一些,這次她轉頭去看橙月,眼中漸漸蘊出了神,夾雜著不甘,悲慟和憎恨,發起抖來。她嗓子裏終於帶了哭腔,惹得橙月當下也落了淚,卻顧不上自己,光拿著絹帕去替薑玲瓏擦眼淚,嘴上安慰,“主子,主子,咱們先把莊主後事辦了,您別哭了,橙月受不住您這般傷心,莊主定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心痛萬分。您同我吩咐,莊主大葬,有什麽特別交代的?快,快,您別哭了。”橙月是被薑玲瓏急哭的,也是被莊主確實的噩耗給疼哭的。


  這一仆一主,光禿禿站在院子裏,眼淚就沒有止下來過。


  薑玲瓏抓著橙月,越努力克製自己的哭聲,越是顫抖得厲害。


  “橙月,幫幫我。”她淚眼婆娑,卻仍一字一句,“我要親手,殺了梁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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