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夫人不說,主子也會來的,”琅琴心裏自是有些偷喜,當時鄺毓一本正經跑來求教如何追求薑玲瓏的畫麵還曆曆在目,“不過是這幾日忙了些,等過幾日,他自然親身前來。”
“不會的。”薑玲瓏卻似乎對鄺毓了如指掌,“隻要我不好,他就會一直‘忙’下去。”她心下歎了口氣,又朝琅琴拜托,“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事實證明,她對鄺毓的判斷還是準確的。她在綺羅坊又歇了一周有餘,聽說王上欽定了曌王帶兵,一等公為副官輔佐左右,明日便要啟程。
她在屋裏聽著琅琴給安排的琴樂,拿著儂語送來的話本卻是許久都沒翻一頁,光看著屋外人影綽立,他站了半天,仍是沒有進來。
她揚手摔碎一杯空茶杯。
這不,門被急急闖開,鄺毓焦急的神情還沒來得及往回收,就看見薑玲瓏坐在桌邊輪椅上,正朝他招手。
“好久不見呀。”她笑著同他打招呼,邊上樂人便識趣地告退,帶上了門。
鄺毓緊著一張臉,杵在門口,不看她,也不接話。薑玲瓏去看他神情,卻見著一張憔悴的臉。他不若平日意氣風發,少了些翩翩氣度,可眉眼卻沉得更深,抿著唇,藏著一絲倦意。他看起來似乎脫離了青年才俊的模樣,像個藏著心事的男人。
他似乎,在某方向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
她清了清嗓,問他,“我馬呢?”
鄺毓終於抬眼,疑惑看他,欲言又止。
“不是說接我去騎馬嗎?馬呢?”
“……你的腿……”他低聲說,聲音沒了清朗,顯得低沉而有磁性——“……對不起。”他總算開口,音色很輕,卻字字清晰有力。
“琅琴沒和你說嗎?”
她想自己轉著車輪靠近他些,他見狀連忙上前,蹲在她的車邊,避過她的視線,又是一句,“……對不起。”
“我的腿再過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她低頭看他,鋒眉遮了眼,隻能見到他挺拔的鼻梁和小半側臉。鄺毓好像瘦了。
“你看看我。”她說。
她一個人在綺羅坊,麵對大家的關心和好意,總是舍不得給他們添麻煩,剛開始那幾日麻藥一過,隻能獨自在被子裏忍著疼痛,明明就有心送來這麽多珍貴藥材,為什麽不來看自己一眼。她已經這麽忍耐,這樣努力地在康複了。本想問他,是不是又要趕自己走,可話到嘴邊突然覺得委屈,不自覺就帶出了一些哭腔,“我痛。”
“哪兒痛?”跟前人手忙腳亂,一抬頭,一雙清泉般的眼睛就映上了她緊緊抿著嘴唇。
她拚命忍耐,可小鹿眼睛裏,眼淚潺潺地直往外淌,收也收不住。
他鼻頭一酸,伸手想去擦她眼淚,啞著聲音問,“哪裏痛?我去叫禾悠然好不好?”
薑玲瓏腦袋搖成一個撥浪鼓,躲開臉不讓他碰。
“瓏兒。”他麵色不忍,“薑翠郎我給綁了關在莊裏的地牢,薑衡我也命人將他軟禁在薑府,還有我,我一次次的,幾次三番沒有保護好你,這些,都聽你發落。你打我,罵我,怎麽罰我都可以。”
薑玲瓏不知道中蠱的事,她這些天忍得太辛苦,這一頓哭總算發泄了些,才怏怏抹了抹眼淚,“又不關你事,你先前都舍命護過我好多次。”她去拉鄺毓的衣袖,讓他看著自己說話,“我隻想離開薑家,不想報複。鄺毓,我真的,我害怕那裏。別再讓我回去,別再讓我見到他們就行,成嗎?”她緊緊扯著他衣袖不肯放開,“我也不要他在遣雲山莊裏關著,我害怕。要是再來一次,我,我寧願去死。可不可以,讓他們都離我遠遠的,這輩子都不要再遇見。”
他想到之前這個姑娘,頂著一頭剛睡醒的蓬鬆頭發,和他說,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四年前有一個,但願現在也能再有一個。
他真正理解了她說沒有親人這四個字的意思。而四年前那個讓她全心信任的親人,就是當時是黑馬大俠的自己。
以前他是黑馬大俠的時候,薑玲瓏說等他回來遠走高飛,他不過以為是她純良的天性使然,不過是想和他做一對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侶。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她一直以來究竟在逃避的是怎樣的東西。
薑玲瓏在找的,不過是一個能讓自己安心入睡的地方。黑馬大俠曾經做到了。他也當做得到。
“我讓他們消失,好嗎?”
她立馬點頭,又迅速搖頭,“你別因為我殺人。”她以為他口中的消失是這種意思,“我們能不能告衙門或者告禦狀,讓律法來製裁?”她剛說出口,想到當今聖上本身就是個冷血變態,好像不靠譜,“是不是不太妥?”
鄺毓是估計到薑翠郎口中所說的“背後有人”意指梁王,若是告禦狀自然是打了梁雁染的臉,其實是個不錯的提議,但他舍不得薑玲瓏在人前作供,將這些不堪的事情一一列舉,他想保護她的臉麵和私隱。
他也知道,梁王也好,薑翠郎也罷,不過都是看準了女子膽怯害怕出醜,不願將自己的這些遭遇公之於眾,料定薑玲瓏不敢報官,才愈發變本加厲。
卻不想這姑娘自己提了出來。
“你想好了?”他覆手握住她,“你可知道,告禦狀意味著什麽?”
“我想好了,”她點點頭,“做錯事的是他們,又不是我,以前我不敢報官,是因為沒人幫我。若是我去府衙,我爹畢竟是一個四品官,要消個案易如反掌。”她看看鄺毓,發現有些讀不出他的心思,又補充,“曌王他不知情,我本就受他照顧,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你要是願意幫我,我想堂堂正正,製裁他們。”
他想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被她吸引。
她無私,她善良,她確實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沉迷於她,絕不僅僅是因為她心地善良。她身上令自己向往的那個品質,自始至終閃耀著光輝——薑玲瓏無論如何境遇,她隻做對的事。
一如她之前提醒自己,曌王與複仇無關,就不可顛倒黑白,牽扯到他。
人們相較於正確的事,往往會選擇去做比較方便的事,然後後悔。而她是一個從來不會後悔的人。
他喜歡她活得坦蕩自在,他也欽佩她如此遭遇,仍舊純粹無畏。在鄺毓眼裏,薑玲瓏是他艱行路上的一顆小太陽,溫暖光明,不刺眼卻永恒地發著光。
正因此,他想靠近她,也想守護她。
“好,隻要你願意,我們去告禦狀。”
他握著她的手收緊了些許力道,向她允諾。
“對了,”他想起自己此行是想著見她一麵和她道別的,“我明日就要隨軍啟程,去邊關鎮敵。”
“我知道,琅琴每天都會和我說很多你的消息,”她笑笑,露出一絲狡黠,“我也要去。”
“啊?”這鄺毓真是萬萬沒想到,“你腿腳不便,會很辛苦。”
“你隻是怕我辛苦,不怕我出些什麽意外?”她反問。
“不怕。”他望向她,單膝跪地,認真起誓,“從現在開始,隻要我鄺毓活著,無論何時、何地、何事,定能護你周全。”
薑玲瓏害怕,他又何嚐不是。他害怕再經曆一次,抱著鮮血淋漓的她,同時間賽跑,同老天偷命一般的感覺了。
“那我要去。”她認真說,“你和曌王同去,我得在。曌王不該是敵人。該是盟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