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將身子整個泡在清華池內,熱氣氤氳,倒是教人有些上頭。


  薑玲瓏時常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黑馬大俠。他模樣凶凶的,眼下有一道傷疤,不說話時教人有些害怕,可一旦笑起來,就像太陽一般,和煦溫暖是他,熱情爽朗是他,包容照耀萬物的還是他。


  她想著與他一起躲在客棧的那七天。


  還有他明明負傷,卻仍然救下被薑翠郎吊去樹上的自己。


  種種片段。


  她在這個世界,第一次有人看她,就像看一個普通女孩子,既不輕視她,也不垂涎她,對她尊重且愛護,她從黑馬大俠眼裏見到的自己,頭一次,是那樣明媚有生命力。


  “恐怕我說這話有些唐突和莽撞。”


  她閉上眼,回憶便翩翩而來。


  “也不知你是哪家小姐,是否已和他人有了媒妁之約?”


  “若我此行成功,若我還有命來見你,你可願和我走?”


  “瓏兒,等你長大,你二十歲的生辰,我們還在樹下相見。”


  “若你見不到我,那便是我功敗垂成。我會把我的身家埋在樹下,你拿上它,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瓏兒,我走了。”


  “勿念。勿忘。”


  逆光之下,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留她一人守候,望著他向前的背影。突然,他停下腳步,朝她轉過身來——


  竟是鄺毓的臉。


  薑玲瓏猛地驚醒,四肢一下拍得水花四濺,本人則吸了口涼氣,才壓住了驚。


  她不自覺地趴在池邊睡著了。


  竟做了古怪的噩夢。


  可能是因為今天被鄺毓氣到了。她悻悻思忖,在水下伸了個懶腰,不知為何,倏地一激靈,翻身上岸。


  鄺毓在臥房窗邊端坐。


  他的商隊向來是走南城門入關的。


  看來梁王早就知道。他不過是拿玲瓏來試手,看看會不會釣出一些驚喜,又是不是,薑玲瓏能夠鉗製自己。


  他心下盤算著,聽著屋外有動靜,便習慣性地瞟去一眼。


  見一散著發的華服女子攜劍而來。


  這不是——瓏兒嗎?!

  他鎖眉細瞧,薑玲瓏裏邊隻穿著褻衣,外麵披了件雲錦綾羅,手中握著劍柄,劍尖觸地劃出拖曳聲響,徑直朝他屋裏走來。


  不對勁。


  他連忙起身迎上去,卻見對方一見是他,便操起劍朝他刺去,身法果決,姿勢淩厲。


  “玲瓏,是我!”發現薑玲瓏麵無表情,使的盡是殺招,他便知情不妙,大聲喚她。


  無用。她似是聽不見任何動響,見他偏身躲過,便立刻在空中旋身,調轉方向朝他劈去。


  “瓏兒!”


  鄺毓側頭避開,一邊嚐試喚她,一邊觀察起她的身姿和招式。


  這些招式陰狠,若不是瓏兒從未習武,以女兒身又有些承受不住,恐怕鄺毓空手對她會有些吃力。


  “主子!”見彌和橙月聞聲趕來,隻見莊主夫人正朝莊主直直刺去,不由驚呼。


  “別過來!”鄺毓分神令道,“去請大夫!”他瞧準薑玲瓏滯在空中的瞬間,淩步旋身繞到她身後,剛準備用手刀披暈她再說,卻見她忽然泄了力,長劍落地,薑玲瓏胸腔一震,吐出口鮮血,倒頭落入鄺毓懷中,昏了過去。


  梁王殿內,殷實菅收了招式,朝梁雁染施禮,“啟稟王上,蠱蟲已入,不過宿主底子太弱,使不得功夫。”


  “嗯。”梁王正低頭把玩著一方木盒,聽他這麽一說,就應了聲,將木盒遞給身邊的蔡長安,“收好蓋住了,送去曌王府,就說是本王賞他的。”


  遣雲山莊裏氣氛沉重。


  橙月請來莊子的常用大夫瞧不出問題。說是被下了迷藥,落了蠱,髒東西附了身,都有可能。但薑玲瓏脈象平和,絲毫覺察不出有何異狀,使得診斷無處下手。


  送走大夫後,鄺毓屏退左右,將薑玲瓏抱緊她的臥房,栓上門。


  片刻,見彌就帶著禾悠然從暗道來了。


  禾悠然是綺羅坊常客。


  也是一位喜好女色的名醫。


  因著蘇瑾瑟的關係,他常幫暗影們料理傷口,但下暗道來遣雲山莊直接見著鄺毓,是頭一遭。


  他見了鄺毓,既不驚訝,也不著急行禮,而是直接上手,搭上榻上薑玲瓏的脈。片刻,又去翻她眼皮,瞧她瞳孔。鄺毓在旁並不作聲,直到他抽了根銀針,去紮她指尖,他才微有些蹙眉。指頭流出的是鮮血。他又換了根細針,作勢要朝她心口下針。


  “禾大夫?”鄺毓不免有些擔心。同時他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沒有中毒,倒是可能中了蠱。


  禾悠然偏頭去看鄺毓,示意他早些定奪。隻見對方點了點頭,他便將針鑽進了她心下一寸。


  提針。冒出的血在她褻衣上染了個黑點。


  “是噬心蠹蟲。”他將針擦洗幹淨,又在火燭上燙了燙,才收回去,“除非找到母蟲,以宿主的陰陽血喂食七日,否則宿主活不過一年。”


  “禾大夫何以肯定是噬心蠹蟲?”鄺毓對噬心蠹蟲有所耳聞,聽他斷言的時候,心裏一涼。


  “此蟲依附於宿主的心脈之上,噬咬極緩,中蠱之人莫說不會有任何異樣感覺,就連脈象也與常人無異。夫人分明有中蠱跡象卻脈象平和,心頭卻已被蠱毒侵染,血色黑褐,錯不了了。”


  他說著,已收拾完畢,準備告辭,“莊主,除非找到母蟲,其他禾某也無能為力。”


  “大夫且慢,”鄺毓知道禾悠然隻關心蘇瑾瑟,對其他事情向來言簡意賅,便追問,“何為陰陽之血?”


  “哦,就是男女交合之後,十二個時辰之內采得的鮮血,”他背起醫箱,在手上比劃了一下,“很簡單,割破手指采得的血也算。”說完也不逗留,直接原路返回,邊上的見彌趕忙跟上引路。


  “還有,”他走了兩步,又返回,從衣櫃裏探出頭,“若在解蠱之前母蟲死亡,夫人也會立刻被子蟲啃咬筋脈而亡。切記。”


  行色匆匆的禾悠然走後,屋裏隻留下鄺毓陪著熟睡的薑玲瓏。她自吐血之後,臉色已從煞白轉回了紅潤。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好氣色的健康人。


  鄺毓看著她。攥緊的拳頭又收了一成,指甲嵌入肉裏,印出了血漬。


  “主子。”見彌不知何時回來的,見鄺毓一語不發,又覺得這麽坐著也不是個辦法,猶豫再三,輕聲提醒。


  “你去查查,”他深一呼吸,“昨日都有誰動過夫人東西,和夫人說過話,或者是接近過夫人的。再派人去查,莊子裏今日送來過哪些物件,出自何處,貨郎是誰。”語畢,他揉了揉眉頭,輕言,“去吧。”


  “是。”見彌得令欲走,又想起什麽似的,“那夫人……”


  “此事僅你我二人知曉,且吩咐下去,今夜夫人夢症的事,誰都不可再提起。”


  “遵命!”


  薑玲瓏感覺自己睡了很長一覺,甚至睡的有些恍惚,怎麽泡完澡回的臥房,一路經過都沒什麽印象。她起身的時候已經晌午,除了肚子餓,還渾身酸痛,像是剛跑完馬拉鬆。


  她揉著腦袋,顧不上吃飯就去找鄺毓。昨天她想明白了,哪怕和離了她還是能幫著他打打掩護,又何必對他的一時情緒反應那麽強烈,他現在想不開,早晚都會想開的。


  這麽一想,她就打算趁鄺毓在莊裏的時候,逮住他,讓他重新把和離書寫了,以防萬一。


  “鄺毓,”她敲開他的書房門,就見他正在練字,“你在就好了。”


  對方停了筆頭,將毛筆擱下,抬頭去看,見她一如往常,活潑可人,一雙鹿眼靈動,心裏舒了口氣,“怎麽了?”


  “昨日是我不好,你再重新寫一封吧,和離書,這次我肯定好好收著,用我的嫁妝箱來壓箱底保管。”她賠禮道歉,態度極好。


  “是我該道歉才是。”鄺毓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我想過了,夫人拿命相幫,我怎可如此輕慢,毫不體諒與珍惜?”他朗聲,音色中帶著柔柔笑意,“和離之事暫且擱置也罷,我還要給夫人過今年生辰呢。”


  “你!”薑玲瓏氣急,又不好發作,“昨晚上發生什麽玄幻奇事,竟讓你這塊臭石頭改了主意!”她見錯失良機,一昂頭,幹脆出去找吃的了。


  “橙月,我餓了!我想吃鳳萊閣的醬板鴨!”


  鄺毓聽著她在外故意吵鬧,嘴上掛笑,搖了搖頭,故意朝她丟了支筆去,砸在她肩上。


  “你還敢拿東西丟我!”


  薑玲瓏撿起筆丟還給他,“我看你是不要吃人間美味醬板鴨了!”


  她一如平日吵鬧,也一如平日什麽都想著與他分享。


  是的,一切如常。


  鄺毓看著她離開去找橙月的背影,笑容漸斂。他後悔自己的自以為是,自恃過高,結果將人擺在身邊養虎為患。薑玲瓏沒有得罪任何人,若說有,便是粱書言。梁王對自己的計劃應該仍舊不算清楚,不然也不會靠拿捏薑玲瓏來耍弄他這麽迂回。梁王對瓏兒有恨,是因為粱書言。他一晚沒睡,冷靜下來,理順了思緒。


  “見彌,”他吩咐道,“備車,去趟曌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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