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氣晴朗,萬裏無雲,遣雲山莊的東苑春花正開,微風疊疊,攜著花木的香氣,卷過薑玲瓏的發梢。


  天色溫柔,空氣清新。


  她在院裏坐著,蓋著橙月送來的毯子,呼吸著清風,有些出神。


  鄺毓將一切都告訴了她。平靜而堅定地。


  受傷的叫蘇瑾僩,他兄長曾是禦前帶刀侍衛,先王駕崩時負責護送傳位詔書,途中被梁王人馬所擒,據說遭獸啃而亡,屍體送回蘇府時僅剩殘肢斷背以及一個麵目全非的首級。


  儂語的母親曾是先王的貼身女婢,出宮後嫁了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卻因早年見過先王親自起草傳位詔書,在先王駕崩當天,被人毒殺在自己家中。


  一如鄺毓的家人,當初鄺家獲罪,是因為鄺丞相堅稱先王曾立傳位詔書,而詔書當時已經被劫,更是被芙蕖公主一把火燒成灰燼,死無對證,最終以欺君連坐,株連九族。


  當時這件事還轟動都城,新王梁雁染為籠絡民心,特赦鄺家獨子戴罪立功,領軍陣前,若能戰場退敵,便死罪可免。


  除了蘇瑾僩和儂語,還有很多類似遭遇的人。他們和鄺毓都在當年那場沙場上相識。他最初發現除了敵人之外,軍營裏還有霖國人,假冒士兵,總是趁機想要取他和一個副將的性命。


  那名副將正是蘇瑾僩。


  鄺毓知道父親含冤而去,但彼時並未想到是梁王主意,直到他連夜找來行軍名冊,一一對照,通過參軍日期的遠近,將類似儂語這樣近期畫押參軍的其他人找到,幾人將各自的遭遇講述出來,這一片片碎片才拚成了完整的拚圖,確定了梁王的狼子野心,和陰險狡詐。


  鄺毓其後設計讓這些人在戰場詐死,從此消了名冊,戶籍,再無追兵暗殺的同時,他們也不得不過上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鄺毓說以後有機會讓她再見見其他人,他們並非出於無奈,而是立誓複仇,才自願成了暗影。


  他一心從商,擴大自己的錢莊,購入大量地契,正是為了替這些暗影造一座姑且可以生活也可隱世於霖羨的地下城。


  她在地道裏隻呆了半個時辰,都有些氣悶,而那些受著冤屈,忍辱負重的人們,歸處卻隻有這些狹小昏暗的空間。


  明明見不得人的,不是他們。


  可所有的苦,卻是他們在受。


  薑玲瓏的心緊緊揪著。


  包括鄺毓在內,他們所為,隻有複仇。


  他們要真相,要公道,也要梁王的命。


  可他們自己呢?


  報仇成了他們行動的全部。


  所有的悲慟被仇恨壓抑。


  儂語曾告訴過自己,他在這霖羨城裏,唯一冒險也不能去的地方就是王宮。


  如今薑玲瓏才品過味來。


  因為梁王的暗影是安置在王宮。而他們沒有人知道那些暗影都在宮中何處,以何種身份生活。任何一個已死之人的出現都會暴露計劃,甚至滿盤皆輸。


  可偏偏今日。


  蘇瑾僩聽到梁王禦駕出宮登樓的消息後,衝動了。


  不僅負傷,還被人揭了麵。


  鄺毓要她安心,隻要城中暗道不被發現,他們暫時仍是安全的。


  薑玲瓏將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出於擔心而露出的表情在旁人看來倒隻會覺得她是因為月事不適。


  鄺毓送她出去的時候還和她打趣,說這下可好,接下來的幾日都要借瑾僩的血一用了。


  他對那人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


  薑玲瓏問他時,他隻是淡淡地說,“他做了我日夜都想做的事。若我的親眷那般慘死,屍身分離,破敗不堪……我不見得比他能忍。”


  她抬頭望天出神,耳畔悠悠傳來聲響,將她思緒拉回。


  “夫人身子好些沒?為夫給你拿了薑茶過來。”


  鄺毓屈膝蹲在她的椅邊,她一回頭,就對上那雙盛著清泉的眼。


  眼前的他,有血有肉還有心。


  從無一刻忘記自己的誓言,卻也沒有被仇恨蒙蔽雙眼。


  “謝天謝地。”她忽地眼眶紅了,垂目緩了緩神,再去望他,“你我素昧平生,可很奇怪,我願信你。”


  她一字一句,真真切切,“你我非親非故,也很奇怪,我願幫你。”她扯上他端著茶杯茶壺的手上衣袖,“鄺毓,我認真的。我願意拿命幫你。”


  他鼻頭一酸。


  鄺毓自詡能夠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能夠控製自己的真心換得梁王的寬容甚至於嘉賞,他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麽麵對這個小小的容易掉眼淚的姑娘,卻總是在內心為她丟盔卸甲。


  “我現在特別想親你。”他怔怔地催促,“快用力扇我一下。”


  “啪!”


  清脆響亮。


  “你真的一點都不客氣?”鄺毓捂著臉揶揄,“還真這麽用力啊。打我會打紅我,親你,你又不會掉塊肉。”


  “我和你說,你別想有的沒的,我們現在是革命戰友,戰友知道嗎?要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不可隨意輕薄。”薑玲瓏白了他一眼,想把他趕走。


  “對對,你說什麽都對。”他把薑茶倒好,遞給她,“快趁熱喝了。”


  趁著薑玲瓏喝茶的功夫,他毫不收斂地望她,情義盡顯,“謝謝你,玲瓏。”


  遣雲山莊今日在外人看來,夫婦感情似乎又更近一籌。


  而王宮裏,盛怒的梁王悶聲捏碎了他的瓊漿玉液杯。


  “殷公公,你負責派人去查,蘇瑾僩詐死是他一人所為,還是有人從中相助。再派一隊人日夜盯著遣雲山莊,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向我來報。”


  “嗻。”殷公公領命施禮,手中拂塵一擲,躬身退出殿去。


  “蔡公公,”梁雁染又向他身側另一人令道,“你去通知書言派在遣雲山莊裏的細作,就說公主回了夫家,現在開始她替我辦事。”


  蔡長安一驚,不想梁王連芙蕖公主幾年前栽在鄺府裏的耳目都一清二楚,立刻跪地謝罪,大聲領命。


  “蔡公公。”梁王漫不經心將手中玉杯的碎片輕輕拍去地上,“公主此去千彰,不會再回。你若誠心追隨本王,那麽,將來別人有的,你也會有。反之,別人受的,你要受百倍。”他悠悠抬眼,盯著蔡長安,“懂麽?”


  蔡長安見狀立刻伏地跪拜,“小的惶恐!天下眾生都是大王的,小的即使是芙蕖殿來的,心裏惦記的,也隻有王上的安危而已。”


  “嗯。”梁雁染淡然應道,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在案邊坐正,提筆,如一個君王模樣,閱起奏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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