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年前,薑玲瓏攜著三十二箱陪嫁與丫鬟檸月,風光大嫁進入鄺家。兩年裏,聰慧如她,假以嬌柔病軀斡旋於常人不甚了解的遣雲山莊內,一邊抵抗著鄺家獨子鄺毓的雷霆手段,一邊又為自己爭取著和離的出路。
眼看桃李之年將至,自己仍舊毫無所出,她盤算著自己夫君也該是忍耐夠了,便趁著晚膳時,又開始了自己的戲路子——
“莊主,妾身這病軀,”說著拿手按了按胸口,一抬頭便是滿麵愁容,“既然大夫也說無法育子,要不,要不就……”薑玲瓏言下竟悲慟起來,眼中濕濡,“妾身舍不得您啊……”
遣雲山莊被稱為霖國第一莊,不僅出於它門客眾多,財力雄厚,也因為莊主鄺毓為人良善正直,卓爾不群。簡直集所有“正派人士”的條件於一身。若不是薑玲瓏從小在薑家見慣了人麵,多留了心眼,也險些被鄺毓人前那一套給騙去。自從隱約感覺到鄺毓手段淩厲之後,她估摸自己直接提出和離怕是不僅撈不著好處還恐有性命之憂,才曲線救國,一步步走到今日,給了鄺毓合情合理休妻的理由。
“夫人才情兼備,又處處替為夫著想,”鄺毓拾起薑玲瓏的手,眸中深情,“為夫定將尋遍天下名醫為夫人醫治,就算莊子從此後繼無人,也斷不會棄夫人於不顧。”說著,便將眼中發懵的薑玲瓏攬入懷中,才輕聲冷語告誡,“夫人莫要再提。”
我了個大草。
薑玲瓏心下打了個寒顫。這偽君子是在威脅誰呢!她咬咬牙。兩年的盤算,你說莫提就不提了?今日不行,明日我再努力看看。
當晚薑玲瓏回屋後就開始製定新一輪作戰計劃,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鄺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為何盯著她一個女子不放?從太子繼位之後,薑家更是由於曾為曌王門客而被打壓得厲害。如果說娶她是因為她薑玲瓏樣貌名動都城,那之後知道她不育難道還有什麽理由不休妻不納妾嗎?就算鄺毓礙於情麵,畢竟也已事過兩年,世人都會理解莊主休妻另取或者納些小妾填房以為子嗣。隻要他納了妾,薑玲瓏就提出和離。原本一切該和平圓滿,各家歡喜。但他無動於衷,兩年裏都是一副深情良人的模樣,實在叫薑玲瓏摸不著頭腦。若不是當初剛進鄺家,檸月就被以魅惑莊主毒害夫人的罪名,當著薑玲瓏的麵被鄺毓賜酒,薑玲瓏也許會猜測這位夫君對自己真是一見鍾情。
可彼時那張涼薄的麵孔還曆曆在目。
他親眼看著檸月倒下時的那種平靜,看著自己中毒時的那般冷淡和清醒。薑玲瓏很確定,她這是從一個虎穴,被送到了另一個龍潭。
鄺毓對死亡無感。那他平日謙和寬厚的外表下,不知殺過多少人。
薑玲瓏對鄺毓是有些懼怕的。也因著這一份懼怕,才更堅定自己要離開遣雲山莊的決心。
而她失了陪嫁丫鬟,不僅孤立無援,身邊的貼身侍女還都是鄺毓親選的。唉。道阻且長,如何是好。
這邊廂,遣雲莊主回了書房,臉色也算不上好看。
薑家這小小姐,以前怎麽沒發現這麽多戲呢?都快兩年了,還想著和離。
“主子,”門外音落,聲輕而明晰,不待房內應聲,門就被從外拉開了。
“東麵如何?”鄺毓正讀著卷書,頭也不抬。
“都妥了,”來人精瘦而目明,一施禮,從夜行衣裏掏出一封書信呈上,“該交代的,他臨行前都交代了。”鄺毓這才慢條斯理地抽出書信查看,信上內容無他,但落款卻恰恰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目下無光,屋內燭火映著他峰眉微揚,俊朗的臉上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殺意。
“見彌,”他邊將書信收起,邊又問道,“薑家那邊呢?”
“所有入府的信件都截了,薑翠郎來過幾次想見夫人,也都被管事找由頭趕了回去,連大門都沒讓進。聽綺羅坊的人說,估計這次就算打著曌王名號也不管用了,才想著來找夫人幫忙。”
空氣裏有一聲明顯的嗤笑。
“瓏兒年末歲及桃李,這些後患,越早除盡越好。”他略一思忖,吩咐道,“見彌,你讓管事安排一下,明日我帶瓏兒一同入宮。”
薑玲瓏的生活習慣,每日天未亮就已起身梳洗,她使不慣人伺候,總是先去小廚房給鄺毓熬一碗藥膳粥,也不管他喝不喝,兩年來日日如此,從未間斷。旁人以為這是伉儷情深,鄺毓卻知道,這是打著感情牌,萬一最後和離不成,她若有機會逃出山莊,也希望自己念在往日情份不要多加為難。
薑玲瓏在鄺毓眼裏是少有的機敏果敢,卻又在某些方麵,單純得可以。
侍女橙月來伺候穿衣時,她已將事情料理妥當,隻需橙月幫忙梳好髻發,穿正外衣。
“夫人,”橙月麵相可人,做事也勤快,正捧著一摞盒子招呼著其他女侍一同進來,“昨夜莊主見您睡下了就沒讓奴婢來驚擾,快瞧,莊主給您挑了謁見服,說早膳之後帶您入宮呢!”
薑玲瓏心下一沉,嘴上倒也沒說什麽,抬手讓女侍們替自己更衣。
“夫人您快瞧,您穿這身可真好看!”快嘴的櫻草眼睛都給看直了,忍不住嚷嚷。
“咱們夫人本就標致,”橙月幫著梳髻,跟著讚歎,“當年莊主迎娶夫人那日,霖羨城裏多少條道圍得水泄不通,就想一睹咱們夫人芳容呀。夫人平日穿著素袍,不施粉黛,在這莊裏都找不出第二個比您還漂亮的!”
莊主夫人笑眯眯聽幾個女侍你一言我一語得恭維,對鏡望了望發髻,發現自己平時為防鄺毓惦記,光顧著走樸素路線,妝台上竟沒有一支能襯得上這謁見服的簪子。
“這些木簪殿前失儀,橙月,隨我去庫房,我嫁妝裏該能挑出些首飾來。”
“哎呀夫人,不用不用,莊主怕您奔波,一早就替您備好了,您看,”橙月打開幾枚木盒,“這對澤芝鎏金釵,配這個白玉金扣,還有這個月白指環和耳墜,都是莊主親自挑選的!莊主對您可真好,周到又體貼!”橙月逐個介紹著,不消一會兒這些首飾便都上了薑玲瓏的身,她再細心地掖了掖薑玲瓏的衣領,檢查金扣是否扣得太緊造成不適,又蹲下平了平衣擺,拿絹帕小心擦拭了一遍鞋緣,這才起身笑說,“好了,夫人您看看,天仙娘娘也美不過您呀!”
女侍們嘰嘰喳喳,簇擁著薑玲瓏出屋,橙月走在前邊,推開房門,呀了一聲,立刻噤聲行禮。
門外院裏,晨曦之中,一個黛藍色的背影轉過身來,挺拔的身姿與清明的眼眸都朝向那處喧鬧,瞧著一抹靛青從人群中朝他越走越近。她身影纖瘦,步態端莊,唇角帶笑,眼中漾水,陽光披在她身上,點綴著金釵與領扣熠熠生輝。
這便是他的妻子,也是霖國坊間神化的薑家小女,臨水芙蓉,驚鴻仙子。
“有勞夫君為妾身打點。”她乖巧行禮,抬眼望向眼前這位緊抿雙唇,目光藏熾的天下第一莊莊主,已來不及收起璨笑。
完了。
薑玲瓏內心如瀑,甚至感到自己雙腿發軟。
完了完了完了。
鄺毓毫不避諱注視著這副令自己有一瞬窒息的純真笑顏,無人察覺地舒了口氣,朗聲滿意道,“鄺某的夫人,實乃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