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每個人都只能做自己的上帝
6月11日如期而至,沒有懸念,沒有意外,說到底,不過是個平凡的日子。
浪跡上市照舊緊鑼密鼓地進行。
上午,項目組收到了美國證監會的審核批准,溪源很快發出郵件,開始安排落實路演細節,當然,負責人變成了徐教頭和YJ。
收到郵件的那一刻,顧島的心臟毫無徵兆地疼了一下。這讓他有些吃驚,原來疼是一種鑽心的感覺。
但這樣的感覺只是一晃而過。
他叫來蔣黎。
「我要你的錄音。」
「什麼錄音?」
「你在老徐辦公室裝了竊聽器吧。」
蔣黎一愣,但旋即在顧島對面優雅從容地坐下,沒有絲毫恐懼:「你怎麼知道?」
「你用浪跡的電腦、浪跡的網買的東西,我怎麼會不知道。」
蔣黎冷笑,也是,她本就沒想防他。
因為沒必要。
蔣黎點頭:「這裡面的確有你想要的。」
小野和顧島的八卦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她當然知道顧島要的是什麼。
可沉默小片刻后,蔣黎只是冷冷地補完後半句:「但我不會給你,因為那是我的籌碼。」
顧島盯著蔣黎:「她救過你的命。」
蔣黎聳聳肩:「這個世界什麼時候是一命還一命的?」說完,起身離開。
顧島冷漠地看著蔣黎的背影,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泛出慘白。他笑自己多此一舉,畢竟他原本就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半小時后,顧島來到了位於田子坊的味齋。
這是一家無菜單料理店,每日菜式均是根據當天最新鮮的食材而定,廚師做什麼,客人便吃什麼。
第一次來這家店大概是兩年前,浪跡用戶數出現了爆髮式增長,公司趁勢融了B輪,估值翻了好幾倍,每一天都像過節一樣排得滿滿當當熱熱鬧鬧。然後突然有一天,顧島不知不覺餓了,才發現日程表空著整個晚上,於是沿弄堂一路走,就看到了這個不大張揚的名字。
從此以後,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顧島都會跑來這裡。
店鋪不大,也不奢華,裝飾用的大多是五穀雜糧、鮮果蔬菜。
主廚約莫七十多歲,一頭白髮,神情與動作卻極為清爽利落,連顧島有時都會偷偷看上幾眼。
不過儘管來了不下三十次,每次來都會和主廚點頭問候,但倆人頭一回說上話,卻還是上一次。
顧島用完餐,走到料理台前:「老闆,下周能不能預定一下你的陽台?」
老爺子看了眼空落落的陽台,一個五、六平米小小的空間。
「不多,兩個人。」顧島溫和地淺笑。
老爺子眼裡閃過一絲瞭然一切的狡黠,努了努嘴:「好。」
此刻,服務生已經領顧島在陽台就坐。老爺子還挺浪漫,桌上擺了幾支新摘的玫瑰。
顧島低頭望著樓下一溜的冰棍、燒烤、絲綢、香水店,有真正地道的小吃,也有專騙遊客的假貨。這是他喜歡的模樣,與在乎的人一起,坐在不大卻安寧的天地,靜看吵鬧卻真實的市井,咀嚼普通卻用心的食物。
但他不知道,這個在乎的人,今夜會不會來。
小野依舊沒有接他的電話。
他打了三次,然後適可而止。對於兩個獨自歷經風雨的成年人而言,雪中送炭和窮追猛打,都沒有意義。
要徹底了結這件事,其實一點都不難。顧島玩著打火機,一雙迷倒過不知多少男人女人的眼中,時而熊熊燃燒,時而一片虛空。
這只是他與俊哥之間的恩怨而已。
他可以和俊哥談一談。只要找幾個公眾號,暗示照片中的女孩不是小野,這場鬧劇就會戛然而止。
當然,交換條件只有一個,浪跡。
不過與先前不同,這一次,浪跡絕不可能再有一個好價格,而他自己,也會因此在世人眼中成為一個失敗者,一個不值得被講起、被記住的故事。
這似乎只是一道簡單粗暴的選擇題。
世界,還是小野。
或者說,名利,還是愛情。
可是名利他懂,愛情呢?愛情到底是什麼?他對小野意味著什麼?小野對於他,又意味著什麼?兩個孤獨地來、又孤獨地去的靈魂,廝守、纏繞的這段短暫的旅途,到底占生命多大的分量?
而就算他瘋狂到可以為了愛情放下名利,命運又會放過他嗎。
病毒依然在他體內邪惡放肆地繁衍,所謂的可能的治療,只是將生殺大權拱手交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做一隻任人宰割的小白鼠。一旦他成為上千萬個失敗的被扔進垃圾桶的小白鼠中的其中一隻,他給小野的短暫的希望,又算得了什麼?
說到底,每個人都只能做自己的上帝,誰有多餘的功夫,去拯救另一個生命。
顧島看了眼手機,將近十點。
對面的露台酒吧逐漸喧鬧起來,顧島漫不經心地望去,幽暗明滅中,只看得到人頭攢動。
世間之人,也許大多都是這副模樣吧,只有影子,沒有面目。
此刻,在露台酒吧最黑暗的角落,小野也遠遠望著顧島,但不一樣的是,她能清楚地看見顧島——他一個人坐在陽台上,藐視人間。
一如她無數次見到的那樣。
小野記得,有一回站在浪跡的走廊,身旁不遠處的大會議室門開了,顧島和幾個陌生人從裡面出來,他站在中間,自信、篤定、舉重若輕。一群人談笑風生,背對著她,一路往辦公區域走去,一轉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那一瞬間,一個奇怪而極具壓迫感的想法將小野籠罩——他並沒有消失,消失的是她。
這個世界是繞著他轉的。
他的生命太榮耀、太遼闊,遼闊到讓她害怕,終有一天,她會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他是湍流,你看不清他從哪裡來,要去哪裡,他就這麼肆意奔騰,光芒萬丈。而她只是石子,在某個瞬間被吸進那股湍流,不起波瀾,不留痕迹。
這一天,大概就是今天。他起身,他走了。
小野靜默,淚如雨下。
老爺子看了眼獨自走出陽台的顧島,放下手中的瓷碗:「那個位子我幫你留著。」
「不必。」顧島輕輕帶過。
老爺子卻沒頭沒腦冒出一句:「你知道無菜單料理真正的含義是什麼嗎?」
顧島漫不經心地答道:「順天而食?」
老爺子搖頭,盯著顧島的眼睛:「相信。」
「相信?」
老爺子神秘地笑笑:「你相信我,所以把一切交給我。」
顧島聳聳肩,禮貌,卻不以為然。
只是交給你一頓飯而已。
離開味齋,顧島撥通川頁爪的電話:「書桌上有份文件,把它寄了。」
那份文件,便是他早已簽過名、卻遲遲沒有寄出的安樂死申請書。
川頁爪一無所知,因為電話那頭,冷靜得彷彿只是在傳達一條來自死神的和他不相干的命令。
顧島冷冽地揚起嘴角,既然生命應該是清醒的、主宰的、被看見的、被記住的,那麼,死亡也是。
就讓這一切,按原先的計劃結束吧。
他沒有重來一次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