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玉墜
「大大,超速的罰單……您……報一報?」
川頁爪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顧島,於是他扔去摩托車的鑰匙:「把車還了。」
「啥……?」
川頁爪手裡的罰單凌亂地飄在空中。
「直接停在名爵KTV門口就行。」
川頁爪想了想,這麼貴的摩托車,總得親自還到車主手上吧,便問道:「車主叫……?」
顧島對著電腦屏幕,面無表情:「不知道。」
「那我怎麼把車還給他?」
顧島殺氣騰騰地看了川頁爪一眼,正準備砸個打火機過去,川頁爪一溜煙,逃走了。
時光突然安靜溫柔了下來,顧島合上電腦。
對著空氣發了會兒呆后,他從錢包里拿出玉墜。
果然,有兩塊。
顧島慢慢、慢慢,小心翼翼地,照著時而粗糙、時而溫潤的縫隙,把它們拼到一起。
兩塊玉墜合上的一剎那,彷彿黑暗中,撕開一道光。 ——
2003年,他20歲。
母親死後的第三天,他和賴大毛坐在市政府機關大樓門前的大樹下。
像兩隻倉惶的蟑螂。
這本是坐南方城市,可這幾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周,他渾身上下幾乎沒幹過。
他原本是個按時做作業、成績中不溜秋、不好學也不厭學的小孩,後來有一次發高燒,連著兩周沒有去學校,也沒老師和同學來找他,他就乾脆不去了。
混上社會後,他交了個朋友,叫賴大毛。兩人經營一家小店,賣偷來的貨,農具、尿布、二手販賣的緊缺葯,什麼都賣。他負責偷,賴大毛負責賣。他拿兩成,賴大毛拿八成,因為賴大毛說,銷售是這個時代最緊缺的人才。
「你他媽守靈守成神經病了啊。店裡那麼多事不做,跑過來見什麼陸志明,他是能給你貨呢,還是給你錢呢。」賴大毛啃著爛成麵粉的包子,一邊噎,一邊說。
他看著暴雨像瀑布一樣衝下台階,眼神迷茫膽怯:「我想做好人。」
賴大毛的嘴瞬間停住,鼓在嘴巴外的麵粉濕成一團漿糊。
許久,漿糊啪嗒落到地上:「好人?」
他不做聲。
賴大毛把裝包子的塑料袋紮好,放回兜里,朝他轉過身:「你沒爹沒娘沒銀子沒嘴皮子,你想做好人?你知不知道好人都沒好命的啊。而且你想做好人,找陸志明幹什麼,人家是市長,不是菩薩。」
他還是不做聲。
見刺激的話沒用,賴大毛只能來軟的:「好吧,就算陸志明是菩薩,你能見得到本尊嗎?你不會真相信那小保安的話吧,他們的下班時間是五點。現在都五點半了。這種朝南坐的人,會加班?我要是那小保安,我也這麼忽悠你啊,『你去那兒等著,陸市長在開老幹部新年茶話會』。全他媽狗屁!你誰啊,陸志明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你又不是他老婆孩子。」
「老婆孩子就能見?」
「老婆孩子他敢攔?」
賴大毛話音剛落,他已經翻過鐵門。
沒想到那小保安裹著軍大衣,圓溜溜一個,卻是條不怕同歸於盡的漢子,在臨近大樓3、4米的地方拽住他衣領,兩人同時生猛地摔在地上,手和腳纏在一起。
「你小子活膩了是不是。」
「我要見陸志明。」
「你以為你誰啊,黑不溜秋一野狗,連我都不想見,陸市長憑什麼見你。」
「我是陸志明兒子。」
小保安怔住。
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母親死後,家裡十幾年來破天荒收到一封信,他拆開信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才弄明白,那其實是母親寄出去的一封信,但因為寫反了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又被寄了回來。信是寫給一個叫做陸志明的人,正確的收件地址,也就是信封上的寄件地址,是市府機關。用母親在信用的原話說,她深愛的這個男子,正直、堅強、做的都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大的事情。雖然不知道母親和這個男人曾經發生過什麼,但他突然在想,日子除了混,是否還有另一種過法。
「陸市長兒子?」小保安指向1.4米高的地方,「我昨天還看到他兒子,長這麼高,今天就長成你這樣,大變活人呢?」
正說著,一群人有說有笑地往大樓門口走來。
「怎麼回事。」人群中央的那位頭一個衝出大樓,和他倆一起淋在雨中。
小保安搖晃了幾下后,一咕嚕起身,敬了個大禮,高喊一聲:「報告陸市長,這人要闖政府大樓。」
陸志明朝他看了眼,向他伸出手:「起來吧,你是誰。」
小保安搶在他前面,再次高喊:「他說,他是您兒子。」說完,用一副「繼續編啊」的眼神挑釁他。
一旁談笑風生的老東西們突然悄無聲息,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朝他們看來。
陸志明眼神倏忽一閃,輕聲對小保安說:「你先帶他到樓里,喝點熱茶,我送了老領導就回來。」
可就是那一下躲閃,他全看明白了。這個人模狗樣的畜生,是打算支開其他人,然後單獨把他搪塞走。什麼正直堅強,原來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孬種。
「陸志明你別自己爽過了就不承認。今天你要不把這事說清楚,誰都別想走。」他衝進人群,搶過一把長柄傘,對著接送老東西的大巴前擋風玻璃猛擊十幾下。
玻璃頓時碎成一地,和滂沱大雨一起,折射出世界的犄角旮旯。
可他等來的不是人群對陸志明的質疑,而是對他的蔑視和嘲弄。
「你瞧瞧這世道,只要你是個人物啊,別說兒子,願意給你做孫子的都一大把。」
「是啊,有手有腳一年輕人,什麼不能靠,偏偏就不靠自己。」
「好啦,小流氓幾句瞎話而已,你還當真。」
他突然明白了,原來,不管自己說的是什麼,都是瞎話。他只是一個死了都沒人知道的多餘的隱形的人,永遠不會被看見、被聽見、被相信。
之後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他被保安打得斷了幾根骨頭后,被扔到了醫院地板上。
幾個小時后,醫院著火了。
所有人都瘋了一樣地往外跑,既是怕燒死,也是怕哪裡跑出個非典病人。只有他靜靜待在原地,跑不了,也不想跑,聽著火花爆得噼里啪啦,好像聽著自己的葬禮。
可是突然間,他被什麼人扶了起來,瘦瘦小小的身子,力氣卻出奇地大。
「你別怕,我能跑到哪兒,你就能去哪兒。」
她半背半扶著他,一口氣跑到了幾百米遠的廣場上,還說了一路的話給他打氣。
「你叫什麼名字?大家都叫我月野兔,無所不能的月野兔。」
「你家在哪兒?我家在上海,有一條黃浦江,晚上特別美。」
「你喜歡幹些什麼?我喜歡彈吉他,有點搖滾的那種。」
他始終沉默不語。
小姑娘滿臉黑乎乎得像個煤餅,笑出一口白牙,「哦,你是想謝我是吧,不用謝。」
他頭一回看見這麼美的笑,不禁也跟著笑起來,羞澀地不敢正視女孩:「你真好看。」
可周圍太吵,小姑娘並沒聽清楚,反倒摘下脖子上的玉墜,笑盈盈地看著他:「你說這個啊,我外婆給我的。你喜歡的話,送你一半。」
她一邊說,一邊把玉墜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他:「有福氣的。」
不遠處有人在叫她,她又朝他笑了笑,蹦跳著跑走了。 ——
顧島回憶著那個刻在他心坎里的笑,連著信封,撕掉了俊哥的收購協議。
眼神落下的時候,他看見今早剛從李醫生那裡收到的安樂死申請書。
顧島眯著眼,望向屏幕上的數字。
299。
凝神片刻后,他打開抽屜,乾脆地把申請書扔了進去。
那一刻,他突然無比渴望,自己能多活一會兒,明亮地、快樂地,活一次,活得至真知性,活得無拘無束。
「大大啊……」川頁爪破門而入。
「車還了?」顧島再次裝模作樣地對著電腦屏幕。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車是偷的呢!」川頁爪失魂落魄地滿地轉圈,全身包圍著一種小偷碰到大偷的無力感,「我剛騎車到KTV門口,就看見幾個警察圍著個人,沒想到那人一見我就喊『我的車』,要不是我眼尖腿長腦子快,我今天就埋那兒了。」
顧島看了眼川頁爪的小短腿,慢悠悠地說:「有借有還,不叫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