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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書房傳承

  早晨有些涼,小雨雖然停了,但仍舊是陰天,陣陣秋風吹皺一池綠水,直讓人發懶。


  然而楊璟卻早早起床,眼下正在湖心亭外頭的平台上打著拳,池子裏不斷有魚兒躍出水麵,楊璟甚至還見到好些顏色鮮豔的金鯉。


  這池子本來沒有這些魚兒,楊璟還以為是王不留讓夏至去買回來養的,問了才知道,這池子裏的魚都是陳家父子到洞庭湖抓回來的。


  楊璟昨夜沒怎麽睡好,也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夏至還在外間睡著,如同一個做美夢的貓咪,楊璟沒有吵醒她,而是輕手輕腳走了出來。


  之所以開始練孫式太極拳,起初楊璟隻是為了吸引宗雲的注意力,想要憑此收服宗雲。


  可沒想到一套拳打下來,楊璟的內傷竟然得到了恢複,這也讓楊璟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


  或許內家拳或者內功這種東西,也隻有在古代這種大背景大環境之下,才能夠感悟到其中的神奇。


  楊璟打完拳之後,便洗了個澡,肩上和腿上的傷口已經不需要再敷藥,傷勢愈合的情況很好,他也不需要依賴手杖來行走,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將手杖帶著,如果再加一頂黑禮帽,倒有點福爾摩斯的派頭了。


  王不留和陳潮年紀大了,睡得也少,王不留也在院子裏打拳,而陳潮則在用竹篾織著一隻魚簍。


  楊璟與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便邀請他們一同用早餐,雖然他們知道楊璟已今非昔比,但也深知楊璟隨和的性子,也就沒跟楊璟客氣,反正都住在一個屋簷下,太過見外反而不自然。


  夏至許是想起昨夜的光景,腦子還有些迷糊,不是磕碰到門檻,就是撞到桌腳,目光如何都不敢看楊璟,以致於王不留的老媳婦王氏還以為她生病了,楊璟也隻是一笑置之。


  用過早飯之後,楊璟便與王不留一道前往宋慈的府邸,夏至丫頭通熟人情往來,早已備好了禮物,讓兩個仆人擔著大小箱籠,跟著來到了宋府。


  宋慈也知道嶽州軍發生的事情,根本沒想到楊璟會趕回來送行,一時間也是倍感欣慰。


  風若塵等人也早收到消息,談起嶽州軍的營嘯事件,也是心有餘悸,因為營嘯等群體事件一旦爆發,很難得到平息,會造成極其嚴重的死傷和惡劣的影響。


  然而楊璟卻別出心裁,用焰火來喚醒這些暴亂士兵的心智,非但將營嘯平息下來,極大的降低了傷亡率,甚至還順便將白牛教的細作全都給揪了出來!

  多時不見,宋慈並沒有起複為官的喜悅,反而多了一股憂慮,兩鬢華發如銀絲一般,蒼老得讓人心疼。


  雖然宋慈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但楊璟仍舊能夠感覺到宋慈的失望,他已經沒有了為民做主的雄心壯誌,或許心裏僅剩的,也就隻有著書立說,收徒授業,希望能夠將自己的技藝傳承下去吧。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英雄遲暮美人色衰,見得宋慈如此,楊璟也是百感交集。


  風若塵和李準等人已經做好了準備,家仆和內眷也都紛紛收拾好東西,明日說不得就要離開巴陵,府邸裏頭也都忙忙碌碌。


  宋慈帶著楊璟來到他的書房,兩人也不落座,宋慈摸著那高大的書櫃,朝楊璟說道。


  “想當年,為了科舉,老夫也是十年寒窗苦,再後來,走了刑名斷獄這條路,這幾十年來也算是曆經風雨,如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啊.……”


  楊璟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抬頭看時,便見到宋慈親手寫的一幅字,懸掛在書房的牆壁上,上頭寫著:“洞玄知微不畏險,輕點判筆畫青天!”


  見得這幅字,楊璟突然問了一個很不禮貌的問題:“閣老這麽多年可曾出過冤假錯案?有沒有一兩個錯案會讓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宋慈的臉色當即陰沉下來,楊璟才發現自己的問話太過直接,趕忙解釋道:“我……晚輩是想問.……閣老是否留有遺憾?”


  其實楊璟一直都想知道這個問題,說宋慈是法醫之神都不以為過,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宋慈肯定也會有錯判的時候,楊璟想知道,對於這種情況,宋慈是如何處理的,這對於他今後的斷獄生涯,很有幫助。


  宋慈苦笑了兩聲,緩緩坐下來,那窗戶的微光隻照著他的半邊臉,這位可敬的老人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聲音有些蒼涼。


  “遺憾的事?嗬.……恨自己不能再活二十年啊.……”


  “再活二十年……”楊璟看著宋慈,突然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心中滿是無法壓製的壯闊!

  接觸了宋慈之後,他以為宋慈在自己的心中,已經從神壇走下來,這個法醫之神如今也隻是個老人,有時候也會犯糊塗,在國家大局的取舍上也有過自己的掙紮。


  死一人而活百人到底是對是錯,這種問題對於宋慈而言,同樣難以抉擇,說到底他還是沒有宰輔之才,活到頭,也隻能是個提刑官。


  但直到此刻,楊璟才感受到,宋慈仍舊站在高高的神壇上,他仍舊想為這個時代的百姓,維持著日漸傾斜的正義與公道!


  他的身子已經開始衰老,他已經漸漸走向死亡,但他卻仍舊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從未改變!


  宋慈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句話,或許他沒有給楊璟太多人生的建議,也沒有傳授楊璟一星半點的刑偵絕技,但這幾句話,卻給楊璟指明了大方向,讓楊璟的腳步不再遲疑!


  “學生受教了!”楊璟由衷地道謝,而後鄭重地給宋慈鞠了一躬。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習得這一身本事,但我知道,在刑案偵緝方麵,我已經不足以當你的老師了,這一禮,老夫受之有愧啊.……”


  能夠得到法醫老祖宗如此高的評價,楊璟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宋慈的話語滿是暮氣,就好像臨終遺言一般。


  楊璟暗自算了算時間,如果史料是正確的,那麽宋慈距離逝世也隻有一年多的時間,不得不說這是一件讓人極其不願去想的事情。


  所以楊璟並沒有太多歡喜,他隻是覺得有些失落。


  見得楊璟不說話,宋慈反倒嗬嗬一笑,安慰楊璟道:“富貴在天,生死有命,老夫早已看透了這一點,往後可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也應該知道,眼下的朝廷,奸佞當道,民不聊生,民間怨聲載道,提刑司已經麵目全非,不再是保護萬民的傘蓋,到任之後,我會向官家請奏,設立斷獄司衙門,用以鉗製和監察提刑司,我會向官家推薦你為第一任折獄郎,往後啊,你就替本官,好好守著這天下的公道吧.……”


  楊璟也沒想到宋慈還有這樣的打算,想要設立一個新衙門,朝廷就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且還要跟朝中各種勢力爭搶資源,阻力和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宋慈從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既然他信誓旦旦地向楊璟提起,說明他對這件事已經成竹在胸,楊璟本想著謙遜一番,但看著年邁的宋慈,他隻是點了點頭,鄭重地應允道。


  “學生當仁不讓,閣老但請安心。”


  宋慈見得楊璟沒有推脫,也沒有半分假惺惺的推辭,更沒有半點即將擔任新衙門主官的喜悅,心頭頓時大喜,朝楊璟讚道。


  “好!老夫果真沒有看錯人!”


  他走到楊璟的麵前,拍了拍楊璟的肩膀,而後朝楊璟說道:“明日老夫就要啟程赴任,不過有件事還需要拜托你……”


  楊璟拱手道:“閣老盡管吩咐,隻要學生力所能及,楊璟絕不敢推辭半分!”


  宋慈點了點頭,嗬嗬一笑道:“這事兒說起來老臉倒有些掛不住……你也知道,風雅這丫頭打小就跟個假小子一樣,喜歡舞槍弄棒,又刁蠻任性,最愛爭強鬥狠.……”


  “老夫到江陵赴任,雖說沒人敢對我使絆子,但那丫頭瘋野慣了,怕是坐不住,待不了多久怕是又要跑出去惹是生非.……所以.……”


  “所以老夫想拜托你將她帶在身邊,她一向希望繼承我的衣缽,對刑名斷獄之事也是興致盎然,這些年也積累了一些本事,應該不會拖累於你……”


  “閣老.……這.……”楊璟倒有些遲疑起來,因為宋風雅年紀也不小了,早過了婚配的適齡,按說宋慈也知道自己已經蒼老,難道不應該早點將女兒嫁出去,這才省心麽?

  楊璟想了想也就心知肚明了,宋慈這是想撮合自己的女兒和楊璟了。


  雖然楊璟對宋風雅並不討厭,但也說不上什麽男女之間的感覺,宋風雅的性子比這個時代的女性都要開明,應該說是個不錯的朋友,對楊璟的行為也有著很大的包容性,能夠很好的理解楊璟的言行和想法。


  但如果說談婚論嫁,楊璟認為還是遠遠不夠的。


  見得楊璟猶豫,宋慈也不著急,朝楊璟柔聲道:“我知道你在顧些什麽,有些事情也強求不得,一切隻好隨緣,順其自然就好,人都說女大不中留,雖然她執意要跟著我到江陵去赴任,但知女莫若父,我還是看得出她的心思的……”


  宋慈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楊璟也就沒了婉拒的想法,朝宋慈說道:“既是如此,學生單憑閣老安排就是了,不過這事兒要問過大小姐的意思,如果她願意,就跟著吧……”


  宋慈見得楊璟最終答應下來,仿佛又卸下了一件心事,臉色也好了許多,從書房的畫軸筒裏取出一副卷軸來,遞給了楊璟。


  “我知道你明兒要到嶽東驛查案子,就不用來送行了,這幅字是家父留給老夫的,就送給你當個念想吧……”


  既然是宋慈的父親遺留下來的,那可就相當於傳家寶,楊璟哪裏感收,趕忙要推辭,宋慈卻擺手笑道:“不用緊張,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要是真值錢,老夫還舍不得送呢……”


  聽得宋慈如此打趣,楊璟也笑了笑,接過那卷軸,打開來一看,心中激蕩不已,虔誠而恭敬地收下了那副字。


  即便走出書房,他的腦子裏仍舊回想著那字軸上蒼勁而古樸的一行字。


  “絲跡微似點,人命大過天!”


  這,就叫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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