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許願,詛咒過他
連翹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周鴻聲大壽,給當晚參加壽宴的賓客每人都發了一盞蓮花燈。
馮厲行帶著她去沁芳池邊上放河燈,要她許個願。
她半蹲在河堤旁邊,將蓮花燈放到水裏麵,閉著眼睛自言自語了一番。
馮厲行問:“許了什麽願?”
她挺調皮地回答:“我從不許願,我隻詛咒!”
“那詛咒了什麽?”
“詛咒,嗯…所有我恨的人都不得好死!”她的臉色被池水映得特別冷,眼睛卻笑著,還說,“不過我知道,肯定不靈。”
可馮厲行卻接話,回答:“誰說不靈?”
連翹一個恍惚,抬眼看過去,池水上麵的蓮花燈全部匯集到一起,在水麵上倒影下一片火焰焰的光。
鏡頭一轉,換了地方。
巴厘島的烏魯瓦圖斷崖,她和馮厲行站在烏魯瓦圖寺的神像麵前。
連翹雙手合十許願。
“許什麽願?”
“不告訴你!”
“又是希望你恨的人都不得好死?”
“你怎麽知道?”她大驚。
馮厲行笑著揭穿:“連許願都這麽沒創意,不記得之前帶你去周鴻聲的壽宴了嗎?一起在沁芳池放蓮花燈,當時你也是許的這個願!”
當時馮厲行站在神像前麵的那抹笑特別好看,可是兩人站在烏魯瓦圖寺黃昏的露台上,高山草甸的斷崖盡頭,海浪拍打著崖壁,少女舞者在寺內禱告,音樂聲和祈福聲散在斷崖對麵快要消盡的晚霞中。
她抬頭看著那時候的馮厲行,問過他一句:“你信不信這世界上真有報應?”
馮厲行笑笑:“相信,抬頭三尺有神明。”
……
連翹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病房裏靜悄悄一片。
她睜開眼睛先看到頭頂的燈,轉過身去,架子上掛著已經隻剩半袋的血漿,血漿粘稠地附在藥用塑料封袋上,一點點經過細管流入自己的身體。
“連翹…”昏迷前最後的意識裏,她所殘存的便是這聲細弱的聲音,溫熱的手掌,濃烈的血腥和彈藥味,然後呢?
“馮厲行,安安!”連翹感覺心口一下子被扯開,喊著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劇烈的動作牽扯到胸口上的傷,疼得又是一陣冷汗直冒。
有人從外間開了門走進來。
“連翹…”
她喜得一下子捂住胸口下了床:“馮厲行!”
可走進來的哪兒是馮厲行,她眼裏的失望幾乎毫不遮掩,一手掛著血漿,一手捂住胸上的傷,就那麽直愣愣低問周沉:“安安呢?”
“安安經過半夜搶救,情況還算穩定,隻是燒還沒有退幹淨,身子也很虛,不過醫生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
連翹總算鬆了一口氣,繼而又問:“那馮厲行呢?”
周沉眼睛一下子垂下來,他多沉穩的人啊,現在卻顯出了一點慌張。
連翹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馮厲行怎麽了?”
周沉沒說話,因為實在不知道怎麽告訴她這個消息。
連翹一愣,聲音一下子全部梗在喉嚨口,最後憋了半天就問:“死了?”
周沉立即搖頭:“沒有,但情況不大好,他替你擋了一槍,所以……”
“不可能!”連翹怎麽會相信,“你騙我對嗎?我最後還聽到他喊我名字,周沉,我明明聽到他喊我名字!”連翹的情緒一下子就起來了,雙手捏住周沉的手臂拚命搖晃,搖得血漿袋和架子跟著左右動。
周沉試圖想要穩住她:“連翹,你別這樣,你手上還掛著血漿,自己也很虛弱,醫生說…”
“不,我不信,你騙我,你肯定騙我!”連翹根本沒有聽到周沉在講什麽,鬆了他的手,自己拔掉針頭,“他現在在哪裏?你帶我去看,我要親眼看到才相信!”
連翹推開周沉就要往外走,周沉扶住她,她推,如此重複幾次,她已經沒什麽力氣,身子靠在他胸口,眼裏沒有光,也沒有淚,就那麽一遍遍重複:“我不信,不信,你要帶我去看,帶我去看……”
周沉痛苦地咽了一口氣。
這一遭沒有人能夠替她擋,無論馮厲行最終是活是死,她都必須自己去經曆。
“好,我帶你去。”
連翹住的是普通病房,離重症監護室還有一段距離。
穿過深夜醫院長長的走廊,快要走到ICU門口,見亮堂堂的ICU窗外站著周鴻聲,手裏拄著拐杖,原本還算健朗的身子仿佛隨時就會倒過去,幸虧周業在一旁扶著。
連翹腳步停了停,突然就不敢走過去。
周沉感覺到她的恐懼,雙手裹了裹她的肩:“去看看吧,無論生死,你都應該自己去麵對。”
後麵幾步路,連翹幾乎是被周沉拖著過去的,一直走到窗口,看到躺在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的馮厲行,她才抬手捂住自己的臉,不說話,也沒有哭,唯獨身體抖得厲害,仿佛這樣便能克製住心裏那種絕望的痛苦。
“爸,醫生那邊怎麽說?”周沉一手扶住連翹,轉身問身旁的周鴻聲。
周鴻聲也因為悲傷過度一點心思都沒有。
周業歎了一口氣,代替周鴻聲回答:“少爺還處於重度昏迷,這邊的醫生素手無策,因為子彈靠心髒實在太近了,所以誰都不敢給他做手術,老爺已經從國外聯係了專家過來,專家大約明天下午到,具體情況還要等來了之後再議。”
簡單而言,也就四個字,生死未卜。
連翹聽完一下子癱下去,周沉立即扶住她。
她趴在窗口支撐住自己,雙手貼在玻璃上:“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周業回答:“恐怕不行,因為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護士不允許。”
周鴻聲卻擺擺手:“讓她進去吧,她是厲行的妻子,讓她進去跟他說說話,或許他能聽得見。”
周業找了護士過來,大約說通了,護士給了連翹和周沉一人一身隔菌服穿上,開了門讓他們進去。
找了一張椅子過來,周沉扶著連翹坐到椅子上。
她拚命往床上的人身邊湊過去,看清他的臉。
平日裏那張蠱惑的臉啊,或笑或發怒,都特別撩人心,可現在卻蓋著氧氣罩,露出來的地方也是一片青灰,難看死了,連翹不由在心裏嫌棄了一把,結果這麽一嫌棄把自己的淚都要弄出來了,她趕緊壓住。
不能哭呢,在病床前哭最不吉利。
“醫生說因為子彈靠近心髒,所以他現在每一次呼吸都很危險。”周沉又說了一句,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心電監護儀,上麵的曲線上上下下,滴滴的聲音提醒他還有脈搏。
連翹搖搖頭,笑:“不會有危險,他會醒過來,他還有兩個兒子要養,他不能這麽逃避責任。”連翹忍不住將臉靠過去,輕輕伏在他胸口,以前這裏總是跳得很快,特別是每次他摟著自己的時候,撲通撲通一個勁的跳,像是隨時會蹦出來一樣。
現在卻聽不到一點音息,好像心髒都停了。
連翹卻不急,握住他的手,他手指上還帶著心電監測儀的小夾子,連翹也不管了,將他的手圈進自己掌裏。
“你知道嗎?當時在院門口,我聽到周圍槍聲飛過來,他把我壓在身下,我疼極了,好想睡,但我明明記得我昏迷前他有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總是特別暖,幹幹的,還有一點點煙草味…他煙癮很大,還老管我,不準我抽煙,自己卻拚命抽……”
連翹說到最後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了,好像就在講一個故事,念一首詩,感情淡淡的,話裏也聽不出任何傷心的意思。
周沉覺得心裏壓抑極了,彎腰下去扶住連翹。
“出去吧,這裏麵不能呆太長時間。”
連翹特別聽話,沒反對,隻是俯身吻了吻馮厲行的手。
她那一刻是篤定馮厲行會醒的。
他這麽厲害的一個人,本事不挺大麽?怎麽可能連自己的命都搶不回來!
天亮之後連翹去病房看了安安,安安已經醒了,隻是還燒著,見到連翹的時候眼睛睜得特別大,黑黑的眸子裏蓄著特別亮的光,也看不出是恐懼還是喜悅。
連翹抱著他在床上坐了許久,直到周沉帶了早飯走進來。
“醫生說他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燒退掉之後調養一番就行了,隻是還是介意給他做一個根治手術。”
連翹“嗯”了一聲,摸著安安的臉。
母子兩個都沉靜得可怕,抱在一起的模樣真像是劫後重生。
周沉將粥倒出來,遞給連翹一碗:“家裏傭人剛熬了送過來的,吃一點吧!”
連翹搖頭,繼續抱著安安。
周沉歎口氣,強硬地瓣開她抱住安安的手臂,將那碗溫熱的粥放到她手裏:“不想吃也要吃,你傷口還沒好,失血過多身子很虛,加之你本來就貧血,再不吃東西隨時都會暈倒,再說下午專家就到了,你不吃東西怎麽有力氣守著馮厲行醒過來。”說著又將那碗粥往她身前推了推:“吃吧,順便也給安安喂一點。”
……
下午安安的心理幹預報告已經出來,心理醫生說他情況似乎挺好,雖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驚嚇,但這麽小年紀的孩子,又有心髒病,在楊鍾庭手裏呆了這麽多天,心理創傷居然不嚴重。
這點讓心理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
周沉卻苦笑:“沒什麽奇怪,得看誰生的兒子。”
馮厲行和連翹那心理強大到無人能及,所以生出來的兒子怎麽會孬。
薛阿姨被連翹從月牙灣叫來了醫院,專門負責安安住院期間的料理。
周鴻聲去病房看安安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啃蘋果,潔淨的小臉有尖尖的下巴,可是因為嘴巴裏塞了蘋果,所以腮幫子鼓得圓圓的。
周鴻聲的拐杖在門口敲得篤篤響。
“像,簡直太像了,特別是那雙眼睛,跟阿胤小時候一模一樣!”
“對,馮少爺也是這樣的眼睛,特別漂亮。”周業附和,扶著周鴻聲進去。
安安看了一眼床前頭發花白的老人,眼珠子轉了轉,偏頭看了看正在那裏收拾東西的薛阿姨,沒說話。
薛阿姨已經知道安安與周家的關係,卻一時不知該怎麽跟他解釋,所以也沒說話。
病房裏那會兒就隻剩下安靜,而周鴻聲就拄著拐杖站在床前看了好一會兒,看到喉嚨口發酸,他才吸了一口氣將安安從床上抱起來。
那時候安安已經是五歲多的小孩了,80歲的周鴻聲抱起來有些吃力,但他還是卯著勁地把小家夥一把托了起來。
安安已經沒有在歸葉堂的時候那麽怕生了,可是突然被一個陌生老人抱著,還是有些膽怯,掙著手腳就要從他身上下來。
周鴻聲怎麽都不肯撒手,旁邊的周業看不過去了,勸他:“老爺,別嚇著孩子,您不是答應過少夫人嗎,等孩子情況穩定之後再認他。”
“可是…”周鴻聲恨不得現在就要讓安安叫他一聲太爺爺,但見安安排斥得太厲害,也沒轍,隻能先將他放到床上,但還不肯走,又捏安安的手臂又揉安安的頭發,折騰半天,就問:“告訴我,你喜歡什麽?”
安安搖頭。
周鴻聲不放棄,拐杖丟到一邊,拉住他的兩隻小手,放下滿身的架子去哄他:“沒關係,告訴我,有什麽喜歡吃的東西嗎?或者要不要玩具?我叫人給你去買。”
安安皺了皺眉,搖搖頭,就是不說話。
周業扶著周鴻聲起來:“好了老爺,孩子還跟您不熟,等熟了之後就好了,我們還是先出去吧,讓孩子休息一下。”
周鴻聲不舍地離開,一步一回頭,安安睜著烏亮的眼睛看著這個奇怪的老人。
兩人直到走到病房走廊上,周鴻聲才大大喘口氣,停下來:“周業,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居然已經有了這麽大一個重孫子,真是祖宗庇佑,阿彌托福,我周鴻聲有生之年居然還能看到周家四世同堂的一天!”
周業也替他高興。
“是啊,周家以後會人丁越發興旺。”
“可惜厲行還躺在重症監護室,如果他能夠康複醒過來,我願意捐資在鄴城造一座廟。”
連翹整個下午都守在ICU門口,連ICU的特護護士都看不過去了,勸她回去休息,可沒有用,她就坐在長椅上,也不說話,也不吵,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巴巴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護士見她這樣,也不過來勸了,任由她去。
臨近晚飯的時候專家組抵達鄴城,周鴻聲親自去機場接,接了直接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