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4)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楊峰這些年躲過的暗殺不計其數,他自然不會讓行刺的事件再發生一次。
他進醫院看望“蘇煙”的時候,裏麵的“蘇煙”早被搜查過了,他們確定,整個房間裏,還有她的身上,沒有也不可能藏有一件尖銳的利器,哪怕是一根細小的銀針也不可能。她不可能成功行刺。
但是她還是成功了。
因為楊峰一進門的時候,就懷疑這個“蘇煙”不是真的蘇煙。
一個人,可以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樣子,穿上她的衣服,學上她的動作,但有一樣,無法偽裝,那就是每個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具備的獨一無二的氣質。
楊峰和蘇煙在一棟房間裏生活了幾年,他進病房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個坐在病床上、臉部纏滿紗布的女人不是蘇煙,那個女人的眼睛怔怔地望著他。他能感覺到她在發抖,因為恨而發抖。
他一步步緩慢地走了過去,他小心翼翼,靴子在地板發出踢踏的聲響。
那段隻有幾米的路,卻像是被覆上了一道慢鏡頭。
楊峰不相信別人,所以就算那個人不是蘇煙,他也要親眼見證。
他走了過去,站在床側,伸出手,一圈圈地揭開她臉上的紗布,她的眼睛望著他,依舊巋然不動。
然後他看到她落滿斫痕的臉,敷滿藥,但依舊能看出來,不是蘇煙。
“你不是蘇煙,真正的蘇煙已經走了,我猜,你是秋海棠。”
他見過秋海棠,在百樂門,那次她坐在他身邊,他沒有正眼看她,並不記得她的樣子。
他冷冷地留下這句,便轉身準備離開。
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一直沉默的她,突然變成了凶猛的小獸,猛地從身後湊過來,趴在了他的身上,準備咬他的脖子。
卻被他兩手一揮,她的牙便落在了他的左胳膊上,她緊緊地抓著他的左手,用力地在他的手上一咬。她似乎是用盡了最後的氣力。他的嘴角發出“呲呲”的疼痛聲。
被咬的地方很快變得青紫。
楊峰取出腰間的手槍,回過身,對著她的腹部就是兩槍。
他的膝蓋向上一頂,再一踢,她便被甩到了一旁。
秋海棠應聲倒地,嘴角溢滿鮮血,她哈哈笑開,她本就以身試毒,死亡不過旦夕。
死有何懼?於她,生不過苟且。
死前的最後一刻,她爬到了病床的角落裏,然後一點點地順著牆壁爬起來,爬在了窗戶上,她緩緩地伸出手,外麵恰好還有幾朵未衰落的秋海棠。
可她終究摘不到。
也許那是天意吧,秋海棠七月開花,八月結果,偏偏還有這麽幾朵,留給了她。
她閉上了眼,模模糊糊地,腦海裏浮現出同他初相識時的對話。
——“嘿,謝謝你幫忙,你叫什麽?”
——“我叫秋海棠。”
——“海棠?中國古代有個詩人,叫蘇東坡,很喜歡海棠,他寫過一首詩,很有名,就是讚美海棠的。”
——“東坡?我知道附近有家飯店做東坡肉做得特別好吃。”
——他笑了,“好,那我請你去吃東坡肉。”
那是她年少愛情的開場。平凡,俗氣,卻也綿長,熱烈。
詩她也記下了,永生未忘。
望著窗外那幾朵雋秀的海棠,她開始背起來:“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秋海棠的身體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裏,卻有朵花綻放開了。
她隻給蘇煙留下了那一句,“野丫頭,為大愛而死,我已經很值得,勿念,祝和舟宇幸福。”
秋海棠為愛而死,蘇煙,卻選擇了為愛而活。
戰爭勝利後,蘇煙帶陸舟宇回了一趟梅花甸,他們去拜祭了父親,母親的頭發已經蒼白,走路顫巍,好在弟弟娶來的媳婦都還算孝順,對母親也算照顧有加。母親已經有些癡呆了,蘇煙絮絮叨叨地同她講了很多這些年的事,開始還聽著,到後來索性睡著了。母親醒了以後,見到蘇煙,叫著她的小名,樂嗬嗬地笑著,昨天說的,就又不記得了。蘇煙鼻子發酸。
陪了母親幾天,蘇煙就又和陸舟宇回到了上海,重新住進了老西門的弄堂裏。是蘇煙執意堅持的,她已經習慣了那裏的一切,她說,隻要住在那裏,仿佛就還能感受到秋海棠的陪伴。
陸舟宇帶蘇煙去見了家長,他父親前幾年因為腦溢血去世了,如今家中隻剩下了母親。母親自然是反對他們在一起的,畢竟門不當戶不對,蘇煙的出身也不好。那日周遙樂恰好也在,她還是個大小姐的裝扮,這十年的生活似乎並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可周遙樂卻主動幫她說起話來,變著法地誇著蘇煙,先是說她重情義,又說她厲害能幹,當年把玫瑰飯莊經營得怎麽怎麽樣。蘇煙聽到,都要臉紅。
許是女人心軟的天性,陸舟宇的母親竟也慢慢對蘇煙改觀起來。
臨走前,周遙樂拍了拍蘇煙的肩膀,衝她眨巴眼睛,“放心吧,你和我表哥的親事,就交給我了。”
蘇煙不明白周遙樂何以這麽幫她。她隻見過周遙樂四次,一次是在南京下關,她與陸舟宇初識,一次是在百樂門舞廳,她為周遙樂解圍,一次是在杭城燈會,周遙樂還嘲笑過她,最後一次,則是在周遙樂的婚禮上,那次她本來想問周遙樂關於陸舟宇的情況,卻最終沒問,她們沒有交流。
“表哥跟我說了你的事,我很佩服你,”周遙樂燦然一笑,“不過,也別小瞧我,經曆這麽多,我也長大了。”
蘇煙心頭一暖,與周遙樂相互擁抱。
她覺得感慨,究竟是自己做過的什麽事,讓周遙樂對自己改觀了呢?
但她最終也沒問,隻是說,“謝謝你。”
經曆這麽多的浮沉,命運再度回到最初,她又一次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但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玫瑰飯莊被還給了蘇煙,蘇煙再一次踏進去的時候,發現早已麵目全非,好在老金還在,擼著袖子說要和她重新開始。
哦,是重新開始經營玫瑰飯莊。
蘇煙和老金便重新開始弄起來,這次加入的,還有她的未婚夫陸舟宇。自然是一堆瑣事要處理,蘇煙慶幸自己雖然經曆了這麽多,卻還依舊年輕,還能像五年前那樣,滿懷希望,對未來保有無限憧憬。
三個人常常忙到半夜,這時候老金就會去廚房裏燉一盅黑芝麻糊,整個飯莊便都氤氳著香氣,令人充滿幹勁。
蘇煙又費了好久功夫,才找到當年那兩個小姑娘留給自己的聯係地址,寄了信過去,問她們願不願意回來做。寄出去後,蘇煙便巴巴地等著了。她沒等到信,等到的是人。原來兩個姑娘接到信後,立馬收拾了東西,馱著自家的特產,一路南下,晝夜顛簸,最終等在了玫瑰飯莊的門口。
那天蘇煙雞鳴時分去開門,蒙蒙亮的清晨,她剛伸了個懶腰,就看到門前的角落裏躺著兩個女人,枕在巨大的麻布袋上,打著呼嚕,說著夢話。
蘇煙走過去,蹲下來,一把抱住了她們。
望著睡眼惺忪、不知所措的兩個老姑娘,蘇煙笑著說,“歡迎回家。”
那一年,上海過聖誕的氣氛還不濃烈,熱熱鬧鬧的集體婚禮卻重新風靡起來。
1945年12月25日,為了呼應政府節約生活的主張,上海市社會局舉辦了“勝利紀念集團結婚”,這也是抗日戰爭勝利後的第一次集團婚禮。蘇煙同陸舟宇報名參加了。
說是婚禮,可那時他們忙著弄飯莊的事情,前夜依舊弄到很晚,蘇煙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蘇煙被陸舟宇叫醒的時候,離婚禮開始的時間隻剩下一個半鍾頭。
她揉著頭發,望著眼前已經收拾妥當、西裝革履的陸舟宇,一臉氣憤,責怪道,“你怎麽不早點叫我起來呢?”
陸舟宇說,“我見你這兩天太累了,想讓你多睡一會。”
蘇煙哭笑不得,她指著自己雞窩一般的頭發,幾乎要尖叫,第一次如此失態,“我臉還沒洗,我的頭發還沒弄,妝還沒化,衣服還沒穿,難道就這麽去參加婚禮,那可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婚禮!”
陸舟宇遞上了洗漱用具,討好道,“沒事兒,你不管怎麽樣,在我眼裏都是最美的。”
蘇煙瞪他一眼,時間不多,她可不能浪費在爭吵上。
蘇煙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時間還剩下一個鍾頭。
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遍,深呼吸一口氣,推開門,望著等待的陸舟宇,忐忑不安,“我好了。”
“那我們走吧。”陸舟宇回過頭,話還沒說出口,卻望呆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蘇煙,一襲聖潔的白婚紗,脖頸修長,珍珠項鏈在靜靜閃耀。隔著薄薄的白紗,陸舟宇看見蘇煙臉上那一抹獨屬於新婦的嬌羞,令他尤其動容。
蘇煙被看得不好意思,她拽著陸舟宇的胳膊,在他的耳邊柔聲催促,“別看了,快走吧,大傻瓜,再不走真的要來不及了。”
兩人走出了門,這天天氣很好,但兩人剛跑兩步,沒想到禍不單行,蘇煙的水晶鞋便卡在了弄堂裏的青石板之間。
“舟宇,等一下……”
蘇煙蹲下來,滿頭大汗,卻怎麽也拔不出來鞋後跟。
該死,多少次都是因為高跟鞋誤事,踏了幾年平底鞋,好不容易穿一次,還卡住了。
這麽想著,心裏一著急,鞋子拔了出來,鞋跟卻斷了,剩餘的那一小半段停留在兩塊青石板間,筆直地立著。
蘇煙欲哭無淚。
高跟鞋已經不能穿了,索性扔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趕不上了。也許是老天爺根本就不想讓她結婚。
陸舟宇卻走了回來,脫下西服外套,丟在蘇煙懷裏,又奪過她手中的鞋,彎下腰,半蹲在蘇煙麵前,指指自己的背,“上來。”
“什麽?”蘇煙微愣,沒明白。
陸舟宇重複了一遍,“上來,我背你。”
見蘇煙依舊沒有反應,陸舟宇又主動邁了一點步子,全蹲下來,一把將她扛到自己的背上。
兩人在一起後,蘇煙胖了不少,如今體重並不輕,陸舟宇走得哼哧,早已經到了寒冬天,白襯衫後麵依舊滲了細密的兩層汗。
速度慢,兩個人自然是趕不上那場婚禮了。
陸舟宇從小弄堂裏晃悠悠地走出去,又蹣跚在林蔭大道上,一黑一白的兩人,倒也成了道獨特的風景。
蘇煙趴在他的背上,用手絹擦去陸舟宇額頭的汗,又忽然咯咯笑開。
陸舟宇問,“你笑什麽?”
“笑你像蝸牛,馱著家,走得慢。”
“你不就是家嗎?”陸舟宇機智地反問一句,又說,“就這樣,背你一輩子好不好。”
“好。”
蘇煙咯咯笑得更歡了。她早上的焦急心情一掃而光,忽然覺得這婚禮趕不上也無所謂了,大不了明天去社會局補領一張結婚證。婚怎麽樣都是結,隻要是那個人,就好。
兩人快走到了禮堂門口,張望著的老金早已等得著急,他撲了上來,“哎呀,你們怎麽到現在才來?”
陸舟宇放下蘇煙。兩人已經聽到禮堂的音樂,有些感動,“還在等我們?”
老金拍著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啊,大喜的日子,等再久都要等!”
蘇煙忍了大半天,這會終於喜極而泣。
那天,她在陸舟宇和老金的陪同下,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