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5)
紅十字醫院。
姑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鼻子上戴著呼吸器,頭發也都掉光了,一頂帽子遮著,露出裏麵光禿禿的頭皮。姑媽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裝睡。蘇煙從未見過姑媽這樣憔悴的模樣。
秋海棠迎過來,“你來了。”
蘇煙點點頭,走過去,抓住了姑媽的手,姑媽醒了,看了一眼蘇煙,她搖搖頭,嘴唇因缺水而起了很多死皮,她開始抽泣,“我不該讓你來上海,是我害了你。”
蘇煙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想半天,才想起來回梅花甸的時候,父母也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不來上海,她就不會成為百樂門的舞女野玫瑰,她就不會愛上陸舟宇後又失去一個孩子,就不會卷入爭鬥的漩渦、經曆梅二爺、譚大班和李誌堅的死亡,更不會如今在貝當路那棟寂靜的別墅裏如履薄冰地過活。
世人眼中,她曾經是浪蕩的舞女,後來成了奸商的姘頭,如今竟還成了賣國賊的女人。
可世人總是有太多的誤讀,曆史的真相也常被紛飛的塵埃所掩蓋。
她如今已經沒有時間去在意這些。
蘇煙搖搖頭,“來都來了,還說這些做什麽?但凡選擇了,我就都不後悔。”
姑媽蒼白地笑了笑,“不後悔就好,我也不後悔。”
蘇煙沒明白,“不後悔什麽?”
姑媽的目光落在蘇煙背後的秋海棠身上。
她悠悠地又說了一遍,“不後悔,不後悔為了你做的一切。”
是對著秋海棠說的。
說完,姑媽的手落下了,她這一生,走完了,寂靜無聲。
秋海棠卻哇地一聲,再也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蘇煙對於姑媽的死感到難過。但她知道,對於秋海棠來說,姑媽如同母親。
蘇煙讓秋海棠靜靜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主動成為了她的依靠。
秋海棠哭了良久,蘇煙才拍了拍秋海棠的背,“我陪你去洗手間洗洗。”
蘇煙在秋海棠哽咽而斷續的講述之中,明白過來,原來當年,姑媽的丈夫要侵犯秋海棠,被姑媽從身後用酒瓶子砸死了。
雖然她早已經猜到,可親口聽到秋海棠講出來,卻依舊震驚。
可是她沒有時間悲傷。
蘇煙一邊拍打著秋海棠的背,一邊用餘光瞅著門外守著的陸舟宇。
幾個護士相擁著走了進來。
蘇煙拽住其中一個護士,聲音壓低,“你好,請問護士徐敏兒今天在嗎?”
護士搖搖頭,“你找徐護士啊,她今天休假,怎麽了?”
蘇煙的心陡然涼了半截,手中的小包也落在了地上。
她隨便找了個理由,欲蓋彌彰,“沒事,她是我一個好朋友的遺孀,我想順道拜訪一下她。”
護士“哦”了一聲,眼睛一轉,又蹬蹬地走了出去。
蘇煙最終也是木訥地帶著秋海棠走了出去。
陸舟宇見到,問她,“蘇小姐,你的包呢?”
蘇煙這才發現,自己的包落在了剛才的洗手間裏。
陸舟宇提醒他,“蘇小姐,那個包是楊處長專門差人給您從法國帶回來的,路易維登,很貴的,你要不要回去拿?”
蘇煙丟下了秋海棠,回去拿了,她望著那個很大的“LV”標誌,卻覺得不對勁。
再一掰開,裏麵儼然是個小小的竊聽器。
蘇煙感到渾身冰冷。
兩年了,楊峰沒有相信過她,從來沒有。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蘇煙在防彈的鋼板上用血寫下這八個字,然後她在左手手腕處輕輕地劃開一道小小的口子,鮮紅的血順著口子很快滲出來。蘇煙跨進浴缸裏,靜靜地躺了下去,水流可以放緩了血液的流動,溫暖的熱水包裹著她,她覺得很溫暖。
蒸騰的浴室裏,血水已經流了出去,滴答滴答,她知道,這水流會沿著樓梯流下去,然後把樓下的人吸引上來。
最近,楊峰對她的監控更嚴了。
從醫院看姑媽回來後的第四天,蘇煙選擇了自殺。雖然這是用最愚蠢的自殘。她知道,如果不是有即刻喪失生命的危險,楊峰不會送她去醫院,而是會選擇讓醫生過來家裏。那樣她的目的就無法達到了。
她計算好了時間。楊峰的生活就如機器一般準時。
果然,沒過一會,楊峰進來了。
他站在門口,看到了躺在浴缸裏麵的蘇煙,蘇煙白色的旗袍已經被染紅了。
楊峰將她抱了出來,地上太滑,他險些沒撐住。
楊峰撕下蘇煙身上的旗袍一角,在她的手肘下方狠狠地紮緊,阻止了血液的進一步流動。
楊峰問她,“你這是做什麽?”
因為流失了血液,蘇煙瑟瑟發抖,渾身泛冷,她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但是眼前這個男人,隻會令她更冷。
蘇煙閉上眼,仿佛這樣就可以減少痛苦,“那次我說要跟你一手交賬本,一手交梅二爺,你答應了我,但交給我的,是死了的梅二爺。”
蘇煙咳了一聲,笑著繼續說道,“我答應把自己給你,也沒答應,是給你活的,還是死的我呀?”
那語氣,就像是和大人耍著心機的小孩。
楊峰突然將蘇煙像瘦弱的小雞仔一樣揪起來,語氣狠戾,“你就這麽恨我麽?嗯?”
蘇煙的語氣也狠,她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咬牙說出,“這兩年,我活得生不如死。”
楊峰放下她,“你放棄吧,我不會讓你死,我不會讓第二個阿嫣死!”
說完,他衝樓下大聲叫著,“陸舟宇!上來!送阿煙去醫院!”
蘇煙的嘴角揚起笑。今晚楊峰有一場飯局,她的命果然沒有飯局重要。他都不願意自己送她。
但她依舊賭贏了。
陸舟宇脫下自己的大衣,將蘇煙緊緊包住,一把扛起,往車庫的方向飛奔。
他把蘇煙放在了後座,妥帖地把她的雙腳放了上去。
陸舟宇安慰她,“很快就到。”
陸舟宇將車開得飛快。
汽車開了不久,遇到了紅燈,陸舟宇回過頭看了一眼蘇煙,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卷膠布,抬起手,用膠布封住了汽車頂上的竊聽器。
陸舟宇的聲音焦急,“玫瑰,你撐住,我送你去找徐敏兒。”
蘇煙的手撲過來,緊緊攥著座椅,她厲聲問道,“你剛說什麽?”
陸舟宇重複了一遍,“我說我送你去找徐敏兒。”
“不是這句,你剛才叫我什麽……”蘇煙被疼得齜牙咧嘴,可這幾年,她從未像現在這樣,一瞬間被溫暖和快樂所包裹,她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
“我叫你玫瑰啊……”
“你可以再叫一次嗎?”
陸舟宇不明所以,“玫瑰啊,怎麽了?”
“我很開心。”
汽車晃動,繼續行駛在路上,蘇煙的頭看著汽車頂,她是真的開心。
這句呼喚,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車到了紅十字醫院,陸舟宇揭下車頂的膠布,然後又抱著蘇煙飛奔進了醫院。
“醫生!醫生!救命!”
陸舟宇的呼喊響徹在紅十字醫院的走廊上,蘇煙的勾著陸舟宇的脖子,偎依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裏,她的心底有一股炙熱的情感在發酵醞釀。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不是在孤軍奮戰。
搶救之後,蘇煙躺在了白色的病床上。
蘇煙咬著牙,對自己說,“不行,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終於,陸舟宇帶著一個戴口罩的護士進來了,“人來了。”
護士摘下口罩,“你好,我是徐敏兒。”
蘇煙點點頭。
徐敏兒遞過來一個空白的本子,和一隻鋼筆,又扶著蘇煙坐了起來。
陸舟宇把門和窗都關上了,窗簾也拉上了,白色的房間裏開著燈,照耀在蘇煙蒼白的臉上。那蒼白的臉上卻有著難以言喻的堅定。
蘇煙打開本子,鋼筆頭一碰到紙麵,就開始刷刷寫起來,她一口氣寫了二十多張紙,絲毫沒有停歇。
半個鍾頭後。
蘇煙抬起頭,對著徐敏兒說,“筆沒水了。”
徐敏兒從口袋裏又掏出一隻,“我準備了五隻筆。”
蘇煙接過筆,沒有說話,繼續寫。
此時此刻,她不想在除了寫以外的其他動作上花費絲毫氣力。
又用完了剩下的四隻筆。
她默寫下了賬本的全部信息。除了幾次抬頭換筆,她沒有一次停頓與猶豫。
寫完,蘇煙再也沒能撐住,倒了下來,整個身體跌落在了床上。
陸舟宇二話沒說,走上前來,給蘇煙捏好被角。
他們叫來了醫生,又檢查了一通,醫生安慰他們,“沒事,人太累了,休息一會就好了。”
徐敏兒拿走了賬本。陸舟宇留了下來。
半夜的雞鳴時分,蘇煙迷迷蒙蒙地醒來,發現陸舟宇正在身旁看著她。
夢醒時見你。她覺得真好。
陸舟宇皺著眉,“兩年了,你竟然還記得清清楚楚。”
蘇煙抬起手,蒼白地笑笑,“你知道我手腕上的這些傷,怎麽來的嗎?你知道為什麽我手腕上總是新傷蓋著舊傷,永遠好不了嗎?”
“不是因為我沒包紮好,老是發炎嗎?”
都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有時間開玩笑!
玩笑過後,陸舟宇的手握了過來,他給蘇煙捏好被角,蘇煙唇色蒼白,身體縮在棉被裏,薄得像是一層紙片。
他很心疼。
蘇煙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白得紮眼。
都說20世紀的上海,是冒險家們的樂園。
蘇煙也在其中。可她冒的什麽險呢?
蘇煙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那故事藏在她心裏兩年多,那是一段寂寞而又殘忍的故事,除了自己深夜舔舐,她再沒有跟其他人說過。
“梅二爺被抓起來的那一個禮拜,我立馬就被人監視了,我怕他交待我的任務完成不了,於是我就放棄了睡覺,一直在騰抄那個賬本,一遍又一遍,抄完一遍我就燒掉了一個寫好的賬本,可那是賬本啊,都是沒有規律的數字,我縱然記性再好也記不住。”
很奇怪,時過境遷,蘇煙的語言平靜,講述得卻自有力量。
陸舟宇問,“所以呢?”
蘇煙閉上眼,“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逼迫自己背下來,背不下來的時候,我就用針紮自己,一針又一針,痛苦讓我記下了裏麵的全部信息,被軟禁在這裏的兩年,每天晚上,楊峰睡了之後,你們睡了之後,我再悄悄爬起來,做著同樣的事情。”
陸舟宇緩緩地撫摸著她的手腕,傷口早已經結了痂。
不知為何,他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曾經和她在百樂門跳舞的時候,他們十指交扣,她纖細白皙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快樂地旋轉,好像隻要那樣,快樂的時光也會和他們一起停留。
陸舟宇輕撫傷口,問道,“不疼嗎?”
蘇煙笑,搖了搖頭,嘴唇蒼白,“不疼。”
隻要心中有目標,有希望,就不疼。
這道理,當年她剛進百樂門的時候就明白。
蘇煙繼續說,“一本書,讀五遍記不住,讀十遍記不住,讀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總會記住的,但對我來說,這不是最可怕的,一開始的時候,我怕我記不住,拚命紮自己,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記得太熟了,我甚至不敢用筆寫字,因為一動筆,出來的字就都是賬本的內容。”
蘇煙哈大笑,“現在,我終於解脫了,那些天殺的數字,那些折磨死人的名字,終於可以被我忘記了!梅二爺,蘇煙沒有負你!”
陸舟宇也蒼白地笑了笑,“你怎麽知道,重要的是賬本裏的數字金額,而不是資金的去向?”
蘇煙收斂了笑容。
陸舟宇望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蘇煙說,“我一開始也是這麽以為的,賬本上麵清楚地寫著,梅二爺的錢被匯到了哪裏,順藤摸瓜,楊峰他們要找的東西,也許就在那背後,但是在默寫了很多遍後,我才發現,這個賬本,本身就是不平的,裏麵的數字本身就是亂七八糟的。”
陸舟宇頓了頓,眯起眼睛,“所以,你懷疑梅二爺給你的也是假賬本?”
蘇煙搖搖頭,“不,我從未懷疑過梅二爺,他教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以誠待人。”
信任才是他們共存的基石。
蘇煙接著道,“我猜他們要的信息就在那些數字裏,我聽說這世界上有很多數字密碼。”
陸舟宇看著蘇煙,她的眼神裏有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陸舟宇接道,“不錯,那其實是一份名單,重要的是數字,而不是文字,將看似雜亂無章的數字破譯出來,就是一份需要從上海轉移出去的地下黨名單。”
“果然,我猜對了。”蘇煙如釋重負。
陸舟宇知道解釋到這裏已經夠了,剩下的事,該交給他的戰友們了。
他看著蘇煙,忽而笑了,“你潛質不錯,也許該去做間諜。”
蘇煙身體縮進了被子裏,隻露出了小小的半顆頭,咯咯笑開,不知是推脫還是自謙,“我隻是個女人喲。”
蘇煙的手臂露在外麵,陸舟宇看著上麵的疤痕,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感到心疼。
他是男人,理應承擔起這些責任,所以許多年來,經曆過什麽,遭受過什麽,他都選擇了默默承認。
但蘇煙是個女人,女人就該偎依在男人的懷裏,站在男人的背後,讓男人去抵擋一切的風霜雨雪。
不,他不能小瞧蘇煙,蘇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弱女子,相夫教子不該是她一開始的歸宿。
想了這裏,他明白了,他給蘇煙捏上被角,“現在好了,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蘇煙把頭靠在枕頭上,她從未覺得這枕頭如此鬆軟,也從未覺得意識可以如此放鬆。
陸舟宇問她,“想知道我這些年的故事嗎?”
“想,”蘇煙的手摩挲在陸舟宇的臉頰上,“我那時隻知道,你是國立中央大學的畢業生,後來你成了南京國民政府的職員,其他的,一概不知,那時我也真是傻,竟然就這樣愛上了你。”
陸舟宇卻偏偏賣了個關子,“等到了時候,我再告訴你。”
蘇煙嘟起嘴,翻過了身。
她的意識很快下沉到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那夜她睡得格外香甜。
天亮了。
陸舟宇醒來的時候,蘇煙已經梳洗打扮完畢,一身錦繡的旗袍,和裝扮精致的臉。嗬,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帶來,竟然在醫院裏也能弄到衣服和脂粉!
蘇煙伸出還纏著紗布的左手,喜笑盈盈,“送我回去吧。”
陸舟宇拉開窗簾,屋子裏灑下一片明媚。
他說,“好。”
蘇煙歪著頭,“怎麽不問我,回去做什麽?”
“我知道你要做什麽,”陸舟宇笑笑,“而且,我決定幫你。”
蘇煙說,“那很危險。”
“你不是最喜歡說一句了嗎?”
“什麽?”
“你說自己是一顆天不怕、地不怕的銅豌豆!”
蘇煙哈哈大笑。
兩年時間,他們在嚴密的監控與竊聽下朝夕相處,不曾給對方袒露半分心跡,可是默契卻已經在冥冥之中形成,彼此之間,仿佛多了一條聯係心房的無形紐帶,並且這紐帶越來越緊,將這兩顆心緊緊纏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
他們並肩而立,向前走。
陽光從走廊的窗外傾瀉進來,折在兩個人身上,又落在了地上,留下一地寂靜的斑駁。蘇煙停了下來,伸起修長的手指,看著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指尖飛舞,恍若一個個跳躍的靈精。
蘇煙深呼吸一口氣,無聲地笑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呼吸到這樣自由的空氣,享受到這樣溫暖的陽光。
她多想這自由,這溫暖,可以多停留一會,再多停留一會。
可是她不能。
為了能夠永遠地獲得這自由與溫暖,她必須要解開最後一塊心頭的枷鎖。
於是她選擇了繼續向前,步伐堅定,這一次,她是為了自己。
她往前走了兩步,又猛地回轉,留陸舟宇一個回眸,“我一直記得你說的一句話。”
“是什麽?”
她答,“人生兜轉,不過一個圓。”
誰能想到,到了最後,陪伴在她身邊的,還是陸舟宇。
這波譎雲詭的十裏洋場哦,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雖然她的人生,最精彩的高潮還遠未抵達。